“喔?我倒仿佛沒印象?”我那討厭的表弟並不收起微笑,卻更無禮地轉過身去,重新背對男孩了,他重新盤腿坐下,仿佛重新全情投入那垂釣去了,“餌應當沒問題呀,南極蝦也是新鮮的,”他自言自語著,仿佛那男孩的突然造訪、突然質問究竟是不緊要的,且已經應付過去了,因此一顆心又已隻係著那魚鉤的功敗垂成了,“風並不算大,頂多兩級,照例離底釣是不錯的……”他從海中把魚線收上來,重新確定一番一塊粉紅的肉餌正牢牢靠靠掛在魚鉤上,才將魚線再度拋入海中,“拜托,來條黑鯛,礁石裡,黑鯛總歸在礁石裡……”
男孩緊盯著釣客:“比完賽我找你說過的!”
他緊盯著對方的雙臂,白玉般的臉上顯出了困惑,似乎不敢相信那雙臂竟不願意同人決鬥,情願握著那無聊的竿子——世間竟有人不熱愛決鬥,日日決鬥不好麼。
“喔,比完賽說過?”
“說過!”
釣客密切注視著釣竿,一連敷衍地“喔”了幾下,“喔,喔,是上周比完賽那天啊?那天很累呢,是不是還找流川君握手來著,流川君像是根本不認識我的樣子來著?”
“我說過的!比一場!”
“喔,喔,倒是仿佛聽到有個什麼在氣呼呼咚咚咚地說‘喂!明天下午六點在哪兒哪兒比一場’,還以為是土地靈、灰塵精什麼的在胡鬨呢,原來是流川君在說話嗎?”
那令人牙酸的口吻,我從未一次聽過他和彆人用這等“男護士”哄人式樣的口吻說話,我敢斷定,這家夥完全是故意說得那麼壞心眼。怎麼演得出來啊?我這討厭的表弟!他分明知道除了男孩,還有旁人在看熱鬨呢!當時見我和德男五人厚顏無恥地跟過來,他也一度朝我投來過疑惑的眼光,一度暗暗威脅地挑了挑眉,暗示我“快點滾”,我還頗為得意自己能那樣厚著臉皮假裝沒看到哩,以為能故意膈應他一番呢,如今看來到底是他臉皮更厚,明知我對他的德性再了解不過,竟然就敢在我眼前演起來。
“怎麼沒來?”男孩照例是單刀直入的,仿佛不耐煩對方鬼話連篇地打官腔,他臉上的困惑和急躁,變為了威嚴問罪,“這六天!都沒來!”
釣客臉上到底怔了怔,“流川君等了六天麼?”
他故意低著頭,看起來雖然早有盤算,對方竟等了六天依然是遠超出他預料的分量,那樣低著頭,大概是在壓抑巨大的沾沾自喜吧。
我不由後悔起來。後悔那天看比賽時,沒有多耐住十幾分鐘、半個鐘頭。那天球場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狗屎劇情?令對我視若無睹的男孩,那樣急切、焦躁地渴盼著和那家夥對決,他主動邀約他,他還等了那家夥六天……關鍵是,那家夥竟然忍心故意放鴿子,換做我……我扼住愈發荒唐的念頭,心中隱隱猜到,那天球場上,無非是我那討厭的表弟拿出了看家本領,用那號硬裝出來的(對!),(完全不經推敲的!)耍帥、耍威風、耍高深莫測,逼得人人不得不隻留意他罷了。
“可當時流川君是對我說的嗎?我不知道呀,流川君不是對‘喂’說的嗎?”
“我明明——”
“當時場上那麼多人,‘喂’‘喂’的,我想著,流川君可能是對福田說的,也或許對魚住?對田岡教練說的也未可知吧?畢竟流川君那天可似乎相當欣賞我們田岡教練呢……”
釣客的口吻愈發令我汗毛倒豎。就為被叫了一聲“喂”……真的,他是哪裡學來這般的怪腔怪調?我又想起那可怕的巧克力廣告語“此刻意亂情迷”雲雲來,準沒錯,他絕對是從這類色迷迷的廣告語,或色迷迷的好萊塢電影裡學來的腔調,那類由克拉克·蓋博、格裡高利·派克扮演的,在夜晚念著古怪台詞的男主角……
“一派胡言!”男孩簡直咬牙切齒了,“我明明隻對——”
釣客便及時轉過身,將那魚竿仍分心支撐著,微笑著望住男孩,似乎在期待、鼓勵男孩把話說完,說完他即刻要為男孩鼓掌似的。
但男孩捏著拳頭,那漂亮臉頰上的最後一絲耐煩,像是叫釣客的饒舌、作弄將消耗光了似的,“無聊!”他似乎忍耐著才沒揮拳打扁對方的俊挺鼻子,怒氣騰騰轉身便走。
釣客撇開魚竿——這回撇開得堪稱冷酷絕情,他從後一把抓住男孩的手腕,緊緊拽在自己手中,“流川君,那天果然是對我說的嗎?”
“莫名其妙!”那男孩打掉對方的手。
“可那天流川君好像完全不認識我,分明連我名字都不知道的樣子啊,‘喂’‘喂’,我還想著我或許並不叫‘喂’吧?從小也並沒有‘衛’或‘味’的小名吧,我怎麼會知道……”
“無聊!”男孩徹底受夠了似的,“比一場!來不來?”
在釣客直勾勾望來的眼神中,那眼神裡不知何時已卸去了假笑,那男孩也愣了愣似的,他咬咬牙,似乎即將再度掉頭就走,“無聊!”這大約就是男孩的終極詞彙,顯然他恐怕從沒看過那些色迷迷的廣告和好萊塢電影,對忽然冒出來的“男主角”類新生物有些遲疑,固然他並不怕與一切生物對戲,他垂下頭,再抬起來時獵人終於命名了新生物:“仙道彰!”
如了那釣客的心意。
“流川真認識我啊。”那釣客說,笑了一下,那仿佛幾十年夙願已了的樣子,彆人作恐怕是十分下作了,我惡意猜想著,他想必不知對著那些色迷迷的電影練習過多少次吧,才令人隻感到男主角的迷人和調皮。方才的敬語“流川君”,也頃刻變成“流川”了。他到底是哪裡學來的這些陰招啊?電影裡果真有嗎?難道是他看的那些書?《黑客攻防技術辭典》或者《多重立場》裡會有嗎,還是我也剛買了一本(600円,分明感覺上了當)的《如何捕獲一個美麗男孩》?還是,他從我手上奪走的外祖父“海洋傳承”?
一段很長的沉默,兩人隻互相盯住對方。釣客恐怕是有備而來的例行表演,男孩卻真實的再度顯得有些茫然了似的,那異常美麗的臉孔,本來叫冷氣統治著,才令人懷著對雪山的敬與畏,此刻冷氣短暫的撤兵,隻剩下滯留在海潮中的花束,便令那釣客的有備而來,也十分勉強了,難免露出那想掙紮、想奔跑著從巨浪中捧住花束的貪渴來。
忽然之間,我完完全全明白了我的使命:我為何像個傻瓜一樣連續多日執行那全世界最傻的任務?完完全全就為了此時此刻站在此地,結結實實地向我那討厭的表弟發起狙擊,絕不能令他如願以償!一個從小處處壓我一頭,流著他父親壞血的危險家夥!
謝天謝地,托我那大智若愚的“謀殺流川楓”大計,我人已經在這裡了!我的四個幫手已經在這裡了!就在距離兩人不到五米的地方!台詞!我隻需要一句台詞,能夠立即狙擊我那有著混賬基因表弟的台詞!廣告語,動畫片,電視劇,黃色漫畫,我從我十八年來的知識中胡抓亂撓著……
“我要!”我聽見自己果決、沉毅的聲音,防空警報一樣在那兩人上空刺耳響起,“謀殺流川楓!”
糟糕,不該是這句,當兩人用同等愕然的神色望向我。我知道絕不該是這句,癲狂、迂怪、吃錯老鼠藥似的一句,媽的,應該有另一句,正義、莊嚴、展現鐵漢柔情的一句!
“對!”我聽見我的四個白癡夥伴已拖拖遝遝追隨著我——向往日一樣,拖拖遝遝地舉起手,爭相高表決心:“我們要謀殺流川楓!”
“流川,快跑!”我聽見我那討厭的表弟一麵發出難以抑製的哈哈大笑,分明是那樣快活,他分明知道是這是一幕最蹩腳、最蹩腳的滑稽劇,他卻毫不遲疑的偷來了好萊塢英雄電影裡的魅力手腕,他攬住那男孩肩膀,似乎敢於為護住他直麵追殺而來的黑手黨:“快跑!”
那男孩臉上仍帶著茫然,他叫那討厭家夥摟著跑了幾步,似乎才略微回過神來,或許意識到“被謀殺”倒也是一個不壞的決鬥機會,對,決鬥……
“快跑!”但我那討厭的表弟怎麼會放過天賜良機——我贈給他的天賜良機,他自小精通從我的破綻中抓住良機。他一徑摟著那男孩哈哈大笑著跑著,一麵對男孩許諾,“我們比一場!去小球場!快跑!流川快跑!”
終於我望著男孩停止了掙紮,叫我那討厭的表弟摟著一齊奔跑起來,兩人飛一般跑過砂質山崖,跑過墨綠鬆林,我咬牙切齒地望著他們跑向黃昏中飛著信天翁的紫羅蘭色海岸線,Bang!我想象著“海洋傳承”啟動,他們將牽手縱身躍入那鋼藍色的夜海之中。我望著他們白白浪費掉鋪墊了四章的海,跳上了男孩的11號宇宙飛船,媽的,狗屎!像那類毫無邏輯、卻狂攬10億票房的爆米花奇幻大片,他們飛往月球。
我的心臟。我捧住心臟,我需要前列腺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