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輕酪(2 / 2)

[仙流]蘭艾同焚 盧一匹 9889 字 10個月前

或許是想親眼見證這隻第一高樓哪天“啪嗒”一聲垮掉吧?藤真被彩子挖去神奈川電視台後,七年來她一直慫恿他在電視台附近購置一處物業,她和三井的山居彆墅附近也頗有幾處靜謐、奢華的高檔住宅區,他均敷衍過去了,他情願來回驅車兩三個鐘頭用於通勤。

房間裡沒有開燈,買CBD地段的高級公寓,不乏那類蠢趣味,為了令窗外整座城市的輝煌夜景作他更昂貴的落地燈。藤真望見正靠坐在沙發上的仙道,男友正翻弄一本《從療養院到公墓:被遺棄之地的尊嚴》。設計師近來正攻堅一座療養院項目,他邊翻書,邊慢吞吞端著柯林杯呷著什麼。

藤真走過去,從身後環住男友的肩,令對方回過頭,和他象征□□換了一吻。僅達到法式貼麵禮程度的一吻。他沒嘗出仙道在喝什麼,威士忌或是蘇打水。他猜仙道也絲毫沒嘗到他開車時一根接一根,抽了一個多鐘頭的七星薄荷味香煙。

“牧紳一怎麼樣?來電嗎?”仙道隨口問他。

“不怎麼樣。像個戰爭犯,談電影時,也完全是官腔官調,不讓人追問細節,一追問,像會拉低他下一場戰役勝率一樣,每多講一句都預備罵一句‘該死的記者’。噯,今天節目效果奉欠。”

“你總有辦法解決。”仙道笑了笑。

“是的,剪輯會加上一些他的□□,疑似傾軋演員啦,性取向存疑啦,他節目最後邀我吃晚餐,沒準得把那也剪進去,嗯,現場設備停了,但我錄了一段音頻——你知道,得和菜菜子商量商量,上個月我剛因為‘早期私生活紊亂’上過頭條,趁熱度還沒消,多少能增加一些後期網站上的累計播放量。唔,‘年度不折手段電視人’,我希望哪天有組委會給我頒這個獎。”

“嗯,聽起來是比‘金話筒獎’‘播音主持界良知作品獎’令人憧憬得多。你們可以去神穀町新開的那家阿列農希臘餐廳——我是說,如果真去共進晚餐,Mousaka做得不算滑稽,海鮮也比九段公園那一家新鮮,對了,這家的茴香酒配方和彆處不同,每桌都有人因為喝了酒大打噴嚏——此起彼伏,在自詡高級的餐廳裡,不失為一道風格化的Beatbox用餐配樂。”

“彰,你有點太明顯了吧?”

“唔,健司。”

“還記得今天是周幾?”

“唔。”

“今天有興趣完成那個提議嗎?來嗎?我不介意下班了再扮演一下主持人,趁我還不算太困。”

藤真健司仍記得五年前,在嶋村崎濱海公園與仙道彰重逢的情形。

是2004年的最後一天,當天他從早到晚,參加了三個《周三不撒謊》慶功宴。在電視台社長熊穀家,熊穀將手攬住他的肩,一定請他品嘗自己夫人親手製的杏仁薄餅,當他咬一口,酥脆的餅乾落下渣來,57歲的社長親手為他拍著衣襟,“聽說東京電視台在挖你,不許去,健司。”許諾他漲薪300%,且從次年起,簽訂一份階梯漲薪協議,說董事會也已基本通過了他增持股份的決意。在彩子夫婦家,他的密友喜滋滋地向他邀功,在她的再三說項下,次年台裡將砍掉《陳案大發現》《公園棋王》,原有預算再上浮50%全用來為他量身定做第二檔節目,“周五黃金檔,由你全程主導,留下你自己烙印的節目。健司,做好預備吧,你現在已經是明星。”在人生各類高峰時刻,藤真偶爾會想起他的第九任男友,一位時時像孔子般布道的漢學家,在一切事務中主張“君子、小人二元論”,有時夜晚躺在大床上,那四十歲的漢學家會像忠告顏回、仲由那般,忠告著二十出頭的藤真:“譬如說,在人生輝煌騰達的時刻,健司,小人將成為上帝,君子仍舊是君子。”這一天,藤真需要在高峰體驗中不斷提醒自己,“藤真,穩住。”“藤真,彆飄,彆像個小人上帝似的。”

下午六點,他當時的男友貫口打來電話,說已在那家旋轉餐廳等了他一個多小時,“忘了?好的,你忘了。我會把你家鑰匙放回鞋墊下的,藤真建司,我不會忘,感謝你讓我拿來開了五個月門,感謝你讓我過了把‘瑪麗蓮·夢露同情她的狂熱粉絲’的癮,我猜如果我不主動提起——身價剛漲了十倍的你也會在4時內提起的對吧?”他那種“上帝”的感覺,甚至直至此刻也沒有消失,“龍介,彆衝動,”他記得他用耶穌的慈悲口吻勸導對方,“再想想,我們在一起快半年了,我是很認真的對待這份關係的。真的,彆衝動,再想想,我隻是今天確實忙忘了。再見,龍介,彆忘了吃布洛芬,你早上還在發燒,等你的電話。”掛掉電話後,他很滿意對方再也不會打來了,他很滿意自己再一回極善意、極溫存地結束了一段戀情,用上帝憐憫著羔羊的方式。但願那孩子不要在工作中使氣。

他開車前往嶋村崎公園,不過想隨便找一處最近的海濱吹吹風。“無論何種的天空,都殺不死海水沉重的翡翠”,他偶爾也會想起他的第二十一(還是第二十二任?)男友,僅僅顛鸞倒鳳了兩周,他已忘了名字的翻譯匠,他倒記得對方翻譯過的這句曼德爾施塔姆詩歌。是,海能使人謙遜。“失戀”也無法取消自戀著的上帝,恐怕隻有海可以。

在防波堤上,藤真看見了仙道彰。

說起來,是他少年時代心動過的人。

那時他們都是神奈川縣高中聯賽的籃球手,常在比賽中相會,他高二,仙道高一,聽說仙道學球時間頗短,已打得頗有世外高人風範。也不得不承認,那家夥生得實在高大迷人。一回打完練習賽,因恰好是綠之日,本來占用了節假日,兩隊教練提議一同聚餐過節,特地點了他和仙道一起去附近餐廳點餐,吩咐要有柏餅、煎茶。

他記得,對人人都分外和煦的仙道,那回私下對他的態度相當疏淡。他熟識那疏淡,是他一旦發覺一個令自己不悅的人想要挨攏,也會擺出的疏淡。

“你都這麼對待手下敗將嗎?仙道彰?”他們一前一後走進一家叫“神戶雄雞”的平價日式快餐廳,各自翻開一本菜單時,他詰問對方,那回比賽他所在的翔陽隊以5分之差惜敗。

“談不上。不過你們輸了,確實責任在你。”

藤真問對方,何以見得。仙道從菜單上一樣樣點了煎餃、柏餅、豬排、炸牡蠣、可麗餅,點菜倒相當貼心,很照顧十多歲運動少年對高油脂、高蛋白質的需求。仙道是種提及實驗數據的口吻,說他研究過藤真從高一到高二四個學期的比賽數據,勝率從55%逐次提升到59.5%,每學期多提升0.5%,自然不可能是天賜的奇跡,“注定背後有個超級控製狂。”對方說“超級控製狂”的口吻不過像點照燒雞肉,“相當自戀的類型,覺得比起全隊享受獲勝的喜悅,他一人控製住有數學美感的勝率是更有挑戰性的活計——關鍵是,他認為是更重要的活計。”

那是他的把戲第一次被戳穿。藤真記得那時他望著菜單上一道堅果菠菜沙拉的翠綠圖片,暗溝中苔蘚般陰冷,令人毫無食欲,他故意大聲地點了單。他有種很淡的寥落感,但更多的是一類顫栗,像沐浴時被人偷窺,對方死死盯住的竟是自己最美而暗處的一處膿瘤,彆人都隻偷窺他的腰臀線。他禁不住問對方:“怎麼樣?那我算是你認識的怪人之一嗎?”

對方看他一眼,算吧。他問,怎麼怪?對方說,不願好好當個美人,想要當個怪物。

他承認,第一次,他被“美人”這個詞奉承到了。過去他覺得“美人”是“脂肪”的近義詞,他從小到大,實在已聽到膩心。他大約9歲時,國小三年級已學會早熟著同人戀愛,對方大抵是一位著名劇作家的親戚?藤真已記不太清,隻記得對方已懂得剽竊家族長輩的劇本台詞,“健司,你是月落下令舟車傾覆的美人。”許多年裡,不知多少人同樣對他引用過這同一句,舟車在月下一回回傾覆,再不使人感到半點漣漪。他還以為仙道真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淡漠,從未注意過他的容貌。原來他隻是更有城府,但也懂得在適當的時刻,不鹹不淡地拋出一句殺人見血的調情。但那也並不足以令他心動,藤真健司可沒那麼容易心動。

高三那年,有一回,他和當時的男友花形透去高島屋看電影,《愛如輕酪》,聽名已知道是爛片。他的觀點是所有標題裡包含“美食”的文藝作品都是藝術自信匱乏、攀附食欲的破爛品。他們入場落座後,電影每多放一幕,他更多確定一點。一位美麗的日本少女,與一位俊俏的英國少年相戀,每當他們將要在一起,會先後冒出一個韓國人、俄國人、土耳其人、尼瓜多爾人來作破壞,沒有這類異國政治陰謀時,也將有車禍、洪水、火山爆發、宗教戰爭、天降隕石來阻止這對小情兒,看起來就像不僅全世界反對他們在一起,外太陽係和宇宙黑洞也不很讚成,但你猜怎麼著,他們最後還是吃著棒小夥牌輕酪司康餅(電影由該品牌投資製作),終成眷屬。

影院裡隻有幾對稀稀拉拉的情侶,他起初沒留意到他們前麵兩排的一對,一對普通的、庸俗的、一點也不怪的情侶,那樣你儂我儂著,說是來看電影,隻為了尋一處黑燈瞎火的角落親熱,黑暗裡,其中一個摟住另一個急迫吻著,顯然的還在用手往下做更下流的動作,使得那被吻的一個失措著拍打對方胸脯。熒屏上英國少年帶日本少女去利茲的薰衣草農場,一片高亮紫色,微微照亮了前排兩人一瞬,他發現其中一個是仙道彰,他著實吃了一驚。他努力分辨著那被仙道摟在懷裡親吻的人,他以為是個和電影女主角同樣嬌滴滴的少女,熒幕裡出現一座爆發的印度尼西亞火山,他成功借著豔冶的岩漿亮光,認出了湘北那個冰涼無情的男孩。很難形容他當時的感覺,非要說,他很像遭到了背叛。影片中正響起配樂,珍妮斯·艾恩正火上澆油地唱著,她了解十七歲的真諦,大家總選最漂亮的那一個。他知道,他必須控製那類自戀,認為每一個人一旦見識過自己,上帝般的自己,必然覺得他人食之無味。但他慣於那現實,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擁有的一種非凡本領,隻要他想要,念咒似的,每一個人都將愛上自己。他以為一年前那個不鹹不淡說自己是“美人”的仙道,是竭力抵禦過他的美之煽動力才維持住了體麵,可原來,他還真的隻是不鹹不淡地評一杯酒似的啊,因顯然此刻他抱著那男孩,可是一點也不“不鹹不淡”,熒幕上的愛情故事愈將熄滅似的,熒幕下那一股普通的、庸俗的、一點也不怪的愛意愈是呼之欲出。

藤真承認,他是那一刻對仙道心動的,帶著一種上帝對虔誠佛教徒的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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