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躺好不許動。太甜。”
“我嘗嘗,唔,是有點甜,還是老貓送的艾團好吃來著。”
“你像豬,仙道。”
“你說什麼?”
“滏山豬。”
“還知道滏山豬?來,再吃一小塊流川,這麵粉裡頭似乎有豬油——不知是不是滏山豬油。我家裡人真養過滏山豬來著,又黑又瘦又油滑,遞根煙它真會接去抽,比阿金、五郎他們還像幫派分子——哇好啊!你敢說我像豬?”
“放開,仙道,不許犯規。”
“誰說我像豬?”
“你很腫,醜陋。”
“是誰前兩天還說每天夢見我,今天就嫌我醜?醜就醜,流川,還‘醜陋’?這麼書麵?”他將男孩抱在懷裡,鼻尖抵住對方耳垂,“‘此獠醜陋,目露凶光,先吞艾團,再啖蘭酥,俄而吃去一清白美人,嗚呼哀哉’,是要記入這類有點下流的誌怪嗎?流川,橫豎鯰一郎先生將來為你創作的獲獎莊嚴傳記《百年鎮定》恐怕一個字都不會記,下流誌怪就讓我來幫你創作荒唐劇情吧……”
上帝想,即便是低笑著耳鬢廝磨的兩個人,也各自隱藏著秘密。男孩沒有說,第一次離開日本去美國前,他最後去過的地方是山梨縣田中有機農場,在一張印著獰笑滏山豬肖像的巨大農場招牌下,他帶著他發炎的肺,仍渴望見到他的仙道。朝天發沒有說,他從劄幌寄出那張“請男孩不要再去找他”的膽怯打印信箋,他並不敢親自手寫,他並不敢提及男孩,他甚至不敢提及自己,因隻要親自提起筆,親自寫下流川、仙道兩個詞,筆下的仙道就將忍不住跳出大綱劇情去找回他的流川。不止如此,遠遠不止。上帝知道,朝天發沒有說《即將擇日動工的流川宅》,他已修改到第七個版本,男孩沒有說他將很留意仙道說的每句話,不令仙道第二回恐懼某王朝的“皇帝”,朝天發仍不知道九隻高檔情人節枕頭,男孩仍不知道十五隻和新年一同來臨的假冒偽劣紅護腕,男孩甚至不知道那紅護腕的故事出處,朝天發並不計劃告訴男孩,葬禮,朝天發的秘密是,他倒挺想把那隻紅護腕帶入自己葬禮,唔,他承認,陪葬規模上是略不如兵馬俑。或許有一天他們會知道的,隻要時間足夠長,或許將永遠作為秘密,僅供偷窺狂上帝玩賞,和未嘗不可愛的“扁平臀”們一起。他們共同的秘密是,再浪漫的相愛證據是不值一提的,再深重的分歧誤會是毫無說服力的,假如,和相愛本身相比。
當朝天發的冰敷袋滾落在床頭,一切都正犯著規,病人在犯規違抗他的監護人,用嘴唇、手掌和可悲編輯剛刪掉的另一個違禁名詞,一塊蘭酥在犯規被兩個人的舌頭拚搶,像夢裡犯規的艾團那樣,舌尖那小小的野球場一次次犯規承辦人間最淫靡的一對一,雨犯規地被風吹入住院樓的走廊上,快門在犯規地輕輕按響——妄想偽裝作雨聲的一種,年輕女人正眼中噙了甜俗的淚、嘴裡嘀咕著“雖然犯規,第八張終於成了”,上帝於是犯規地離開雨,停落入她的眼淚裡去,上帝於是犯規地讀到了她北歐離婚般的秘密中,最甜俗的一個:她剛剛命名了自己的處女作,關於兩個太相反的兩個人犯規地相愛,她每每覺得鏡頭裡的兩個人在焚燒——當然,當然更是犯了天規——令她第一次感到快門那樣必要,可千萬在相愛的人們燒成灰燼前搶下點什麼才好啊,搶吧,每張照片都是遺骨的一種。蘭艾同焚,她想,蘭艾同焚,倘若無資格參加“被刪除物攝影展”,將來總會有“犯禁物陳列廳”,蘭艾同焚,他們啊,蘭艾同焚。
完
2024.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