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五年, 政通人和,四海升平。
順宗在位僅六個月, 便因身體原因,退位讓賢,次年因病離世,由太子李淳登基,國號改為元和。河朔地區正式收歸朝廷,困擾邊境多年的吐蕃也因為內亂而由盛轉衰, 加上元和帝勵精圖治,加強宰相權威, 以法度削弱藩鎮,國家漸漸有中興之象。
小無憂今年五歲, 他從出生開始, 就一直跟著父母搬家。小小年紀遊曆了大半河山,每年他都會去看祖父和外祖父。祖父是節度使,外祖父是雲南王,雖然他還搞不清楚是什麼官, 但是聽起來都蠻厲害的。
他跟父母住在山間田野,過著最樸素的生活, 有時候跟著母親種菜, 有時候跟著父親去村頭教書。
這次因為母親懷孕了,外祖母不肯放他們走, 所以他們就暫時停留在陽苴咩城。
小無憂覺得陽苴咩城的氣候挺好的, 好像沒有很冷的時候。年前他去過渤海國, 那裡冷得差點把他鼻子都凍掉了。眼下快到端午了,據說城外的桃江要舉辦龍舟大會,以前是四大氏族辦的,後來氏族漸漸沒落了,就由城中的豪紳出錢辦。
他看到阿常在廚房裡煮雞湯,母親的孕吐很嚴重,每天都吃不下東西,父親一直陪著她。可憐的小無憂就隻能自己找樂子了。
阿常看著那個還沒灶台高的小豆丁,笑著摸他圓圓的腦袋:“公子去外麵玩吧,這裡油煙大呢。世子呢?他不是要帶你去打獵。”
小無憂抿了抿紅紅的小嘴唇,老氣橫秋地說:“阿舅去追舅母了,我到處找不到他。外祖父去練兵,外祖母在看妹妹,就剩我沒事情做,哎。”
阿常心領神會,頗有幾分同情他。
說起他們王府裡的這位世子妃,真的是這世間最清冷,最沒定性的人了。當初世子死纏爛打地非要跟她在一起,她怎麼都不願意。後來兩個人你追我躲了好幾年,世子妃突然有了身子,大王急急地向朝廷請封,兩個人才辦了婚事。
婚後世子妃生下一個小娘子,她自己也不怎麼管,還是該上山采藥就上山采藥,該出門診治出門診治,世子整天追著她跑。如今小娘子才一歲,見娘的次數屈指可數。
“小公子喜歡弟弟還是喜歡妹妹?”阿常問道。
無憂仰起頭仔細想了想:“要弟弟,妹妹一直哭,頭很疼的。”
阿常知道他說的是世子家的小娘子,忍不住笑起來。
“無憂。”身後有人叫,聲音如同碎玉一般悅耳。
無憂轉過頭,看到瘦高的藍衫男子走進來,豐神俊朗,邁著小短腿就撲了過去,眼睛亮晶晶的,叫到:“父親!”
李曄摸著他的腦袋,蹲下來溫和地笑道:“我四處找你。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阿舅本來說今日帶我去打獵,可他跑得不見人影。我沒事乾,聞到阿婆熬雞湯的香味,就跑來了。”無憂略顯靦腆地說道。
李曄知道他懂事,不想給大人添麻煩,直接將他抱了起來,走到阿常的麵前。阿常當年在長安初見李曄的時候,就覺得是個玉雕一般好看的人兒。這麼些年過去了,孩子都長這麼大,可他好像一點變化都沒有,還像弱冠之年一般。
“順娘來看昭昭,兩人在說話,我就過來了。這雞湯可熬好了?”李曄笑著說道。
“三娘子來啦?雞湯已經熬好了,也給三娘子裝一碗吧。。”阿常笑著回道。她沒那麼討厭順娘了,提起順娘的時候臉上也有了笑容。
說起來,當年順娘跟著武寧節度使不到一年,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可憐巴巴地回到南詔。沒過多久,順娘聽孫靈芫說崔時照患了很嚴重的耳疾,就跟著學了一些照顧耳疾病人的方法,想去長安照顧崔時照。
眾人都覺得,她對崔時照情真意切。如果最後崔時照答應留下她,未必不是一樁好事。
可沒想到順娘人剛到長安,崔時照就被外放到地方去當官了。走的時候沒有驚動任何人,所以連嘉柔都不知道。順娘又追著到崔時照當官的黃州,可崔時照二話沒說,直接又將她送回了南詔。
後來在崔氏的安排下,順娘嫁給了陽苴咩城的一戶大姓人家做續弦。那人雖說大了順娘一輪,但也沒嫌棄她之前的經曆,反而愛護有加,順娘很快替夫家生了個兒子,越發被看重了。
嘉柔不在的時候,順娘便常回雲南王府,探望崔氏。有一次崔氏心疾發作,順娘衣不解帶地照顧了半個月,直到崔氏好轉,感動了王府上下。那以後阿常都對她有好顏色了。
王府後花園搭了花架子,架子上開滿了金銀花。金銀花一蒂二花,又叫鴛鴦藤,有微香,可以入藥。嘉柔在王府的時候還沒有這個,木景清娶了孫靈芫之後,由她種下的。不僅是此處,彆的地方也種著草藥,但又兼具觀賞性,足以見得栽種之人的用心了。
嘉柔和順娘相對而坐,兩個人有說有笑。嘉柔這些年都沒什麼變化,就是肚子微微隆起,而順娘眉目間則溫和了許多,就像是賢惠的主母。順娘說:“阿滿本來吵著要來,但是被他阿耶帶去拜見先生了,所以沒有過來。阿姐這回可要多住些日子,我們也好聚聚。”
嘉柔驚訝道:“他才多大,就要開蒙了?無憂五歲,還沒正式拜過先生呢。”
順娘拿帕子掩嘴笑了一下:“那不一樣,姐夫本身會的東西就多,教無憂不成問題的。我家那位郎君做生意經商還行,學問就差強人意了。而且現在好的西席真是難請呢。阿姐這胎,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嘉柔覺得生男生女都無所謂。已經有了無憂,自然希望多個女孩,湊個兒女雙全。
順娘遞了塊自己做的綠豆糕過去,嘉柔直接張嘴吃了,連誇她手藝好。她覺得嘉柔這麼多年,個性裡還保留了非常天真的部分,說明是真的被保護得很好,心生羨慕的同時也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我做了兩籃子,還有一籃給母親的。這不是在花園先看見阿姐了,還沒來得及去母親那邊。”
“這些年我不在,辛苦你照顧母親了。”嘉柔感慨地說道。
順娘看著滿架的金銀花:“阿姐說這話嚴重了,母親一直待我很好,當初若不是母親,也沒有我現在的生活。要說照顧,還是世子妃照顧母親多一些,你彆看她那個人麵冷,心腸卻最是好……”
這點嘉柔倒是知道。孫從舟和孫靈芫兄妹倆,一個看起來不靠譜,一個看起來目中無人,到了緊要關頭,卻是能指望得上的人。隻是這倆人的配偶,多少出乎眾人意料。孫靈芫嫁給小三歲的木景清,還是奉子成婚。而孫從舟就更厲害了,聽說用兩隻大雁就娶了崔雨容。
嘉柔一直以為崔家會給崔雨容安排一個名門的歸宿,可沒想到孫從舟上門求娶的時候,崔時照和盧氏都沒有說半個不字。
順娘見嘉柔似在想事情,小心翼翼地問道:“阿姐有崔表兄的消息嗎?”
嘉柔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崔時照,想來畢竟是年少時傾心喜歡過的人,總會念念不忘吧。她斟酌著說:“前陣子孫從舟帶著表姐回長安省親,聽說表兄的左邊耳朵聽力恢複了一成,右邊耳朵聽力大概恢複了三成。他現在能看懂唇語,日常生活倒是沒什麼問題。”
順娘的臉上掠過一絲落寞的神色:“當年我追他到黃州,他大概知道我的心意,直接把我送了回來,我的心就死了。他那個人,有時候也不知道是溫柔,還是冷酷。”
真正冷酷的人,大概也不介意身邊多一個侍妾。何況順娘說過,什麼名分都可以不要,但崔時照還是沒有接受。他最大的溫柔,就是不會四處留情,而且明知道是給不了的東西,早早就斷了對方的念想。
“他娶妻了嗎?”順娘又問道。其實她家裡是做生意的,南來北往,很容易就打聽到當今炙手可熱的吏部侍郎是什麼情況。但順娘從不在家裡提起這個人,好像自己沒有過往一樣。這也是她的聰明之處,再寬容的男人也不會對妻子心中的初戀毫無芥蒂。
“倒是有些門當戶對的姑娘不介意他的耳疾,但他那個人一向清冷,眼光又高,不肯將就。”
順娘望著嘉柔不曾被時光侵染的眉眼,有句話藏在心底,猶豫再三,還是沒有說出口。隻怕表兄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再難找到自己心儀的女子了。
“他是情場失意,官場得意,也算是求仁得仁了。那位,沒再找你們嗎?”順娘指了指天,問道。
嘉柔知道順娘口中的那位,指的是當今天子元和帝。當初他們離開長安的時候,為了永絕後患,讓張憲把整個組織解散。隻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到底還是留下一些零星的情報網在手上。據張憲傳信所說,元和帝登基之初,各地的藩鎮發生零星的叛亂,吐蕃也趁勢西進。那時他動過找李曄的念頭,所以他們為了避開他,一直在搬家。
如今天下安定,叛亂比之從前大大減少。元和帝大權在握,又選拔了很多能臣在身邊,漸漸地,派來找李曄的人就少了。所以他們這次才敢在南詔多做停留。
這世上,再深的感情都會變得淺薄,更彆說是兩個注定無法共立的人。嘉柔相信元和帝不是想加害李曄,僅僅是求賢若渴,但伴君如伴虎,帝王心可是這天底下最難琢磨的東西了
“如今這天下,已經不需要他了。”嘉柔笑著回應道。
外界對李曄的身份總會有幾分猜測,不知他為何脫離了李家,歸隱山林。李絳雖然不再拜相,但好歹還是一方的節度使,李暄也尚在朝為官。這樣算下來,李家隻是不再被新皇重用,並不是犯了什麼大罪,所以對李曄突然銷聲匿跡,也是眾說紛紜。
“母親!姨母!雞湯來了!”無憂和李曄一人端著一碗雞湯,朝兩人走過來。大概是雞湯太燙了,無憂將碗放在順娘麵前的案上,就趕緊抓著自己的耳朵,跳了兩下。
順娘連忙心疼地拿著他的小手吹了吹:“你這個傻孩子,有下人做這事,哪裡用的著你?燙著沒有?”
無憂笑嘻嘻地說:“我已經五歲了,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平常我們家都沒有下人的!姨母不用擔心,有時父親做飯,我也會幫忙的!這點小事不算什麼。”
順娘會心一笑,將他摟進懷裡,又親又抱:“真是個招人疼的小家夥。我家阿滿以後有你一半懂事,我就安心了。”
“阿滿弟弟很可愛的!”無憂趕緊說道,“等他長大一些,我可以教他讀書。”
李曄坐在嘉柔身邊,看著順娘和無憂親熱地說話,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一日,心中有些感慨。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當真是妙不可言。
順娘又坐了會兒,就去看崔氏了。嘉柔有些困倦,李曄扶著她回房休息,無憂乖巧地跟在兩個人的後麵。父親一向是以母親優先的,簡直把她寵得無法無天。
從無憂懂事開始,家裡都是父親在忙碌。一日三餐,還有洗衣收拾屋子,包括帶無憂。而母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偶爾負責誇一下父親燒菜的手藝好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