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經幡(2 / 2)

萬物風華錄 非天夜翔 14115 字 8個月前

“變化很大,”陸修答道,“快認不出來了。”

“到嘍,”司機說,“這裡就是。”

“我們自己坐車回去吧。”江鴻結了車費,笑道,“謝謝啊。”

江鴻想與陸修在羊湖畔多逛一會兒,便隻包了來程車,但這裡的景象,與他想象中的、甚至曾經做過的那個夢都不一樣。

夢裡的湖泊平坦猶如寶石,真正的羊卓雍措湖,則是被起伏的小丘陵所包圍,猶如一個盆地般,下車處是在稍顯狹長的其中一麵。隆冬季節,羊湖靠岸處結了薄薄的一層冰,大部分區域則不封凍。

高原的天空是如此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天頂,天空半是晦暗的層雲,陽光猶如金柱般從雲層的縫隙中投射下來,落在湖麵上,像一道道聖光,光芒所照的不規則湖麵上,又像閃爍著金粉寫就的發光符文。

陸修下車的那一刻,便朝羊湖快步跑去,江鴻不敢追,隻能跟在後麵慢慢地走。

湖畔圍了“禁止靠近”的立牌,還攔了警戒線,旅遊淡季,附近都被限製進入了,但陸修沒有搭理這些牌子,越過警戒線,徑直走進羊湖。

有人在崗亭處喊了聲陸修,陸修回頭,用藏語大聲地回答了他。

那人便不再管他,揮手放他過去了。

“他說什麼?”江鴻對逾越“禁止進入”處有點慫,說,“要麼咱們彆靠太近吧,畢竟是聖湖。”

陸修答道:“他說這裡現在不能進,我說羊湖是我的出生地,他就不阻攔了。沒關係,走,跟我來。”

陸修到得坡下湖畔,與江鴻沿著湖邊的路,慢慢地走著。

“你看湖麵。”江鴻說。

陸修停下腳步,說:“當初我就在這裡度的天劫。”

湖畔有幾名藏民,拿著轉經筒,正在沿湖磕等身長頭。

陽光落在湖麵上,江鴻仿佛看見了一個發光的符文,但很快,它便消逝了。

“我幫你拍張照吧?”江鴻打開相機,說,“這張照片,你一定要留很久很久,一直留到我不在了以後……”

“一起拍吧,”陸修說,“我想和你在這裡合個影。”

“好。”江鴻答道,請過路的兩名男性藏民,幫他們拍了張合照。

其實陪你回家的人,應該是袁士宇……江鴻看著照片,心想。但他什麼也沒說,照片上的陸修帥極了,自己也不錯,在他們的背後,全是太陽落下來的光,照得羊湖猶如金海。

“走吧。”陸修說。

“這就走了?”江鴻看了下時間,不到一小時。

“也沒多少可留念的,”陸修說,“看過一眼就夠了,讓它留在心裡。”

風越來越大了,上來的路上,下起了小雪,停車場附近的車都走完了,江鴻到崗哨前去問,崗哨卻也沒了人。

下午三點半,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西藏冬天天黑得很早,雪越來越大,江鴻必須徒步走到一公裡外的車站去,搭車回拉薩。

“怎麼下這麼大的雪?”江鴻說。

陸修道:“暴風雪要來了,我帶你飛回去?”

江鴻擺手道:“拉薩人太多了,坐車回吧。”

頃刻間暴風雪一起,鋪天蓋地,前方連路也看不清楚,江鴻被風吹得快站不住,隻能讓陸修走在前,自己躲他後麵。

“附近有個村莊!”陸修大聲道,“要麼去那裡?”

“什麼?”江鴻茫然道,“真的嗎?”

他的羽絨背心上全是冰晶,陸修沒有再說,摟住他的腰,飛了起來,在防風結界下,江鴻總算好點了,他抱住黑龍的角,看見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他們仿佛在濃霧裡穿行,看不見一切景象。

這一次很快,不到一分鐘時間,黑龍便降落下來。

那是一個藏民聚落的村口,陸修以手臂為江鴻擋著臉,半拖半抱,帶他到一棟建築前。

“這村子還在。”陸修說道。

“這是哪兒?”江鴻問。

陸修敲門,迎出來一個中年人,大方地讓他們進去躲雪,陸修說了幾句藏語,似乎是解釋他們的處境,中年人便換用漢語,朝江鴻說:“歡迎!歡迎!來了就是朋友!來來,坐下喝茶!”

陸修也改用漢語,說道:“謝謝,我也是聽說這裡有村莊。”

這是村長的家,藏屋從外麵看上去不大,裡頭卻很寬敞暖和,村長讓他們進來烤火,說:“今天有暴風雪,你們如果看了新聞,可能就不會來羊湖了。”

陸修說:“我弟弟堅持要來,過幾天就走了,怕趕不上。”

“沒關係,沒關係!”中年人說,“都是緣分,來,喝點甜茶,暖一暖身體!”

木結構的房子裡,正廳內有通電烤爐桌,桌旁是四圍拚好的方條椅,猶如一個下沉的地炕,又有幾名青年人,聚集在一起看電視,吃堅果,見江鴻與陸修過來,便給他們騰了位置。

“謝謝。”江鴻總算活過來了,喝了點甜奶茶,舒服不少。

村長提著熱水瓶,過來給他們加茶,江鴻說:“這是什麼地方?”

“我們已經有三百多年了。”村長說,“不過能找到這裡,也走了很久吧!”

江鴻點點頭,再次表達感激,那幾名青年人饒有趣味地看著江鴻與陸修,不時用藏語交談幾聲,藏人青年就是這習慣,對人評頭論足,半點不尷尬。

“他們說什麼?”江鴻問。

陸修說了幾句藏語,與他們交談,對方有個青年人會說漢話,便指著其中一人說:“他說你長得漂亮,像他前年跑掉的媳婦兒。”

三名藏族青年同時爆笑,中間那男人卻很尷尬,急忙解釋,陸修朝江鴻翻譯道:“他說看見你就覺得很親切,沒彆的意思。”

“眼緣。”那被揶揄的男人說道,又連連道歉,意思是不該拿江鴻開玩笑,作為賠罪,給他倒茶,剝乾果吃。

江鴻隻能靠陸修翻譯,但看陸修的模樣,似乎不太想翻譯,江鴻便跟著看了會兒電視。這時間雖然剛過傍晚五點,外麵天已全黑,暴雪飛揚,狂風呼嘯,連帶著窗欞咯咯作響,猶如一場災難般。

村長家裡開始做飯了,幾名青年便紛紛起來,準備動身回家,大家互相做拜佛手勢,意思是走了,也朝陸修合十,陸修與江鴻便與他們合十。

那被揶揄的青年男人想了想,走過來,朝江鴻與陸修行了個簡單的禮節,說了幾句話,笑了起來。

江鴻:“?”

陸修:“他叫努·楚臣巴桑,問咱們叫什麼名字,請咱們到他家去做客。”

江鴻:“可以嗎?這太熱情了吧?”

陸修:“你想去不?想去就答應他。”

村長說道:“楚臣家比我這兒暖和,兩位貴客可以過去歇一夜,他們家非常歡迎客人的。”

江鴻大致也知道藏人習慣直來直往,不繞彎不客套,請他們去做客過夜,就是真誠的,於是說:“好的,但實在太叨擾了,於心不安。”

雙方彼此介紹了自己,楚臣知道兩人是大學生後,又比了個大拇指,在前撩開簾子,帶他們出去,用自己的身體為兩人擋著暴風雪。

“你叫江鴻!”楚臣說,“江鴻!江鴻與陸修!”

“是——”江鴻不敢大聲說話,容易吃到滿嘴的風雪,說,“太感謝收留我們了!”

村子裡家家戶戶亮著黃燈,在一片黑暗的暴風雪中,就像無數個溫暖的避風港。楚臣帶他們繞過房子,儘量選避風處走,約莫十分鐘後,到了家門口。楚臣進門就喊了聲,想是讓家人準備食物,話語裡還帶上了“陸修、江鴻”的發音,想是說:“陸修與江鴻來了!”

“呼。”江鴻感覺腦袋都要被吹掉了,站在門廳,好半晌才緩過來,楚臣忙帶他們去烤火,讓兩人脫鞋。

陸修也不客氣,朝烤爐旁的地座入座,楚臣又做手勢,說:“請坐!江鴻!請坐!”讓江鴻坐在另一邊。屋裡的燈開得很亮堂,正廳內掛著領導畫像,豪華的五鬥櫃上擺放著相框,還有不少書籍。

楚臣給他們斟上酥油茶,不停地說話,陸修便翻譯道:“他有個小弟,在成都念書,還沒回家,所以覺得咱們很親切。”

“在哪個學校?”江鴻說,“民族大學吧?”

江鴻與楚臣的對話全靠陸修翻譯,他知道陸修的脾氣不太喜歡一直說,便儘量笑著點頭。片刻後,陸修又說:“他們家有姓氏,姓‘努’,是大貴族的後代。”

江鴻“嗯”了聲,楚臣又叫來他的媽媽與奶奶,介紹給兩人認識,江鴻忙站起來。楚臣的祖母已經九十歲了,母親也有六十多,囑咐他們先坐著歇會兒,便去忙著做飯招待客人,忙前忙後,因為他們的到來而沒有片刻空閒,讓江鴻好生過意不去。

陸修又道:“他們也很想念小兒子,所以看見中原來的客人,會覺得親切。”

江鴻點點頭,楚臣不停地朝陸修發問,想了解大學生的生活,陸修便以簡單的話語回答了他。暴風雪中,江鴻的手機信號時斷時續,給父母報了平安後,徹底斷了通訊,便隻能放在一旁不管了。

電視信號也很差,大家於是隻能坐著乾聊天。通過陸修的翻譯,江鴻大致知道了,楚臣的爸爸已經去世了,家裡剩下他的母親、祖母。前年他找了個彝族女朋友,本來想結婚的,但最後分手了。

楚臣會的漢語不多,隻知道“來”“喝酒”“請坐”等簡單的詞彙。七點時,母親端上來豐盛的晚餐,手抓羊肉與糌粑、犛牛肉、低度的青稞酒。

陸修便與楚臣邊喝酒,邊聊天,陸修的酒量很好,幫江鴻也喝了,江鴻還有點高原反應,頭昏昏沉沉的。

楚臣的祖母露出慈祥的笑容,過來摸了摸江鴻的額頭,江鴻隻能說“謝謝,紮西德勒”。

吃了一會兒酒後,楚臣的母親與祖母便在一旁縫補,祖母不停地說話。

楚臣哈哈大笑,朝祖母說了句什麼。

陸修正在喝酒,沒聽清兩人的對話,疑惑轉頭。

接著,楚臣的祖母又過來看江鴻,拉著他的手,給他把酥油茶換成甜茶,親切地朝他問著什麼。

“啊?”江鴻回過神,覺得老人的手很乾爽,握著自己的手掌,很舒服。

陸修聽到楚臣祖母的話,倏然就愣住了。

楚臣也笑著不停地說話,江鴻滿臉茫然,期待地看著陸修。

“他們說什麼?”江鴻問,“學長?你怎麼了?”

陸修手裡的酒碗潑了近半出來,竟是未曾察覺。

楚臣“哎”了聲,意思是彆想趁機逃避喝酒,提來壇子,再給他滿上。

“她問你,”陸修道,“是從哪裡來的,在哪兒出生,是哪裡人。”

“我是重慶人。”江鴻解釋道。

老祖母又說了句話,比畫了個手勢,再次摸了江鴻的額頭,江鴻知道這是年長之人賜福的動作,便湊過去。

陸修的聲音異常平靜,卻發著抖。

“她還說……你……江鴻,她說你長得像她祖父年輕的時候。”

“哦,”江鴻笑道,“所以楚臣覺得我親切嗎?嗯……”

突然,江鴻也靜了,與陸修對視,世界一片寂靜,唯有屋外大雪“沙沙”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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