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年前,羊卓雍措湖畔,黑龍成功地度過了天劫。
它是近一千年來,第一個從虺修煉為龍的成功個體。
神州大地上,已有上千年未見純血的龍誕生了。
成為龍的那一天,沒有異兆與幻光,沒有祥雲與飛霞,等待它的,隻有無窮無儘、仿佛永遠不會停息的天雷,每一發都足夠令它粉身碎骨,墜回黑暗的深淵。
就在它決定放棄的最後一刻,萬道雷光同時綻放之際,一聲“庫魯”給予了它無窮的力量,大地上竟還有著一個陌生的人類,在鼓勵著它,對它的曆劫充滿了期待,仿佛相信著它一定能安然度過。
一切都理所當然,它也決定無論如何,都不辜負這名陌生人的期望。
於是它在這期望之下成功了,並為自己起名為陸修。
最後一波天雷結束的刹那,它忽然間神誌清明,猶如來到了天地的儘頭,窺破了無數畢生修行的障礙,也從此有了記憶。但在它的麵前,始終朦朦朧朧地隔著一層霧氣,距離最終那一步,隻差了一點點。
龍語從四麵八方的天地、山川間顯現,朝著它的意識飛速湧入——時間長河中,無數散落在罅隙裡的龍的力量與寶藏,遠古世代千龍萬龍在寂滅之後,留給後來者的珍貴遺產,就在他成為他們的一員的瞬間,紛至遝來,開啟了他的靈智。
令他知道這最後的一步,還需要上千年的修行,才得以越過。
那不重要,畢竟當下他已經成為了世上最強大的個體,超越了所有的妖族,隻要他願意,他足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的力量近乎無限,足夠他行善也足夠他作惡,直到天地間再容不下他為止。
但那些他都不感興趣,唯一讓他放在心上的,是在羊卓雍措湖畔的那個孩子。
離開羊卓雍措湖時,距離他度天劫那天,已是三年過去了。
陸修赤|裸地從湖畔出來,遇見一夥朝聖的藏民,他沉默地跟隨在他們身後,藏民們風餐露宿,問他從何處來,他不回答,問他是什麼人,他也不知道。
藏民們起初將他當作被流寇劫掠的少年,給他穿上了破舊的衣裳,陸修聽著他們的交談,跟隨他們繞著羊卓雍措湖走了一圈又一圈,並從他們口中聽見了“庫魯”這個詞語,知道他們在談論自己。
漸漸地,他學會了一點藏語。
他知道人類大多在自己的聚居地不遠處活動,那個孩子大抵就住在這附近,但也不排除他被家人帶著,長途跋涉前來羊湖朝聖的可能……否則他為什麼再也沒在湖畔出現過?
他開始用初學到的藏語,朝陌生人詢問一個孩子的下落,在他眼中,起初人類都長得差不多,他無法準確描述那孩子的長相,隻相信自己若當麵見到他,能一眼分辨出來,僅此而已。
當然,他的詢問得不到任何回應。羊湖的朝聖者來了又去,這一年在人間被稱作同治四年,西方的尼泊爾與滿清打完一仗,世界屋脊正在劇烈變動,陸修在羊湖畔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他清楚地知道,他要找的那孩子一直在,隻要願意,一定能找到。
唯獨自己不能冒冒失失地到他的麵前去,化為原形把他擄走。
所以他先得學習怎麼當個人,以人的身份找到他、接近他。要想當人,就需要學習。學習人的語言,學習人的生活習慣,學習有關人的知識。
每一天他都努力地辨認著各種各樣的旅人,偷聽他們的交談,並模仿他們的發音,他用了三個月來學習藏語,並朝他們交談。偶爾有人問他來自何處,他也學會了偽裝,告訴他們,自己來自喜馬拉雅山的另一邊,那個遙遠的國度。
藏人們沒有懷疑,邀請他飲酒,詢問他的去處,陸修卻從不回答。
他急切地想找到那孩子,卻仿佛又在畏懼什麼。
找到了他,見到了他,然後呢?
然後我該做什麼?陸修在羊湖畔生起了一堆火,日日夜夜坐在火堆旁。告訴他,我是被你封正的那條龍,我想留在你身邊嗎?
他會不會害怕我?陸修沒來由地擔憂著,他從藏人們的交談中得知,他們對龍既敬又畏,他們相信世上有神靈與惡鬼,但僅限於祈福與消災。接觸的人類漸多,他也就逐漸形成了最初的念頭:自己的身份必須隱藏。
他渴求著見上他一麵,卻又恐懼著遭到對方的拒絕,他為那孩子預設了性格,並在腦海中設想他的行為。他時而想象他會透過這人類的身軀,認出自己龍的靈魂;時而又想象他對羊湖畔的封正漠不關心,或許早已徹底遺忘。
他在這兩種設想中不斷煎熬,度過了許多個夜晚,更感受到得道後的日子,並不比當汙臟的虺更幸福,沒有靈魂時,煎熬的是皮囊,有了靈魂後,煎熬的是靈魂,世界就像巨大的熔爐,不斷以巨力捶打著置身其中的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