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於曹斌記憶中的第一件事,是在一個光線朦朧的午後,有一個麵目模糊的人,把他帶到了某個書房裡。
那年他隻有三歲,天津正值盛夏,天氣悶熱且令他渾身大汗、滿臉通紅,不時拉扯著衣領,向書房的落地鏡望去,看見自己一臉哭相。
窗外是風格各異的租界時期建築,陽光照進房內,四周卻是昏暗的,在陰影處的輪椅裡,陷著一名行將就木的老者,皮膚乾枯,眼窩深陷,手掌猶如雞爪,銳骨般的手指間提著一串花梨木的念珠。
“這是成德。”帶他進來的陌生人說道。
老者隻抬起手,稍稍一指,那人便識趣離開了,餘下曹斌與那老者獨處一室。
“曹成德,”老者半眯著眼,已近油儘燈枯之境,緩緩道,“你過來。”
三歲的曹斌非常恐懼,緣因這老者身上有股死亡的氣息,死亡無處不在,縈繞於書房裡,令他本能地想抗拒。
但他仍然慢慢地走了過去,老者把手上的花梨木串珠遞給了他,說道:“拿著吧,我是你的爺爺。”
“爺爺。”曹斌很小聲地叫了一句。
老者那渾濁的眼珠朝窗外望了一眼,似乎想問他幾句話,但一個三歲的小孩兒,又知道什麼?一老一幼,就這麼靜靜地互相看著。過了很久很久,老者又搖了下鈴,叫進來另一個人。那是個清俊的青年。
“飛文,”老者說道,“交給你了。”
那名喚飛文的青年,便將三歲的曹斌帶走了。
帶他到這裡來的陌生人不知去向,仿佛人販子般將他“賣”給了另一戶人家。這裡來來去去,全是男人,且全是青年男性,他們不知道如何照顧一個三歲的男孩兒,隻能把他放在一張高腳椅上,讓他進食。
平時,三歲的曹斌的玩具,就是一堆卸掉了子彈的手|槍,以及瑞士軍刀。曹家的屬下偶爾會為他表演五指刀遊戲,他便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的動作看。
他的祖父曹興坤嚴禁他離開這所大房子的範圍,但允許他偶爾在花園草坪上玩耍。每天上下午,各有人帶著曹斌去見他,曹興坤會以口授的方式傳給他一些修行的方法,再讓陪讀帶著他練習。
每天貼身陪他的有兩個男青年,是一對雙胞胎兄弟,哥哥便是從祖父麵前帶他離開的那青年,名喚許飛文,另一名弟弟,名喚許飛旌。哥哥負責照料曹斌的飲食起居,弟弟則教授他熟悉經絡圖、習練體術。兄弟倆雖是雙胞胎卻性格各異——哥哥像個事無巨細的保姆,性情溫和寬容;弟弟話不多,總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一手習慣性地插在西褲口袋裡,襯衣解了幾顆紐扣,脖上係著鬆鬆垮垮的領帶,注視曹斌的眼神帶著少許憊懶與無奈。
“他還很小。”哥哥許飛文總是說。
“時間不多了。”許飛旌答道。
這些練習枯燥無趣,曹斌大部分時候望著經脈圖上的小人發呆,他從被帶到這裡,所見的就隻有男性,且大部分為青年男性,令他單純地以為世上隻有男性這個物種。所幸許飛文很耐心,填補了他的孤獨。
每天被摁著教過體術後,許飛文會為他講故事,陪伴他直到黑夜到來,進入夢鄉。
“這是什麼?”曹斌四歲了,他對世界充滿好奇,哪怕不能離開這所大房子,卻很想在家裡四處探索,他路過書房時,偶爾會問跟在身後的許飛文。
“書。”哥哥許飛文隨手拿起一本,翻了翻,耐心地說,“上麵寫的是字,你想識字嗎?”
弟弟經過,盯著他倆看,眼神裡帶著責備,哥哥便把書放回架子上,仿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睡夢裡,曹斌瘦小的身體蜷在被中,偶爾半夜醒了,會聽見兄弟倆低聲的爭執。
“你不能亂教他東西,”弟弟責怪道,“老爺子嚴令禁止。”
“認得幾個字,能怎麼樣?”哥哥答道,“他的脈輪天生不適合修行,也許等不了幾年……”
“噓。”
曹斌一翻身,兄弟倆便不再交談,這所大屋裡所有的人常常以為曹斌什麼也不懂,把他當作一個四歲的小孩兒,曹斌卻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許多事,包括察言觀色、猜測以及偷聽。
這些是無父無母的幼兒在險惡世間生存必需的技能,是讓人得以存活下去的天賦,曹斌小心地使用著如上技能,把它當作一個秘密,知道這個秘密的隻有兩個人——他自己與許飛文。
許飛文仿佛也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不說。
曹斌五歲時,偷偷認識了不少字,趁沒人的時候,便去看房子裡的書,偶爾還會偷偷進入祖父的書房,好奇地端詳那裡的一切。
除此之外,他還喜歡趴在窗前朝外望,他比尋常五歲的孩子更早熟,也更聰明,他想離開這囚籠,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但許飛文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他的身旁,他雖然很溫柔,但曹斌絲毫不懷疑,一旦自己偷跑出去,很快就會被他抓回來。
“明天你爺爺要考察功課了,還不去練功?”許飛文坐在窗前的一張椅子上,外麵是陽光映著滿窗的翠綠,春季時分,群鳥嘰嘰喳喳地叫著,光影朦朧,照著他的側臉。
曹斌從窗前沉默地離開,看了許飛文一眼,兩人交換了下眼神。許飛文帶了他兩年,他們已經有了神奇的默契——那個眼神在暗示著曹斌,不要隨便動離家出走的念頭。
“你偷偷認字了?”弟弟許飛旌坐在一張大沙發上,喝著洋酒,上下打量五歲的曹斌。
“嗯。”曹斌小時候也是個刺頭,他與這所大屋子裡的大部分青年男子一般麵無表情,身板挺得筆直。他以為許飛旌會責罰他,但沒有。
他隻是乜了曹斌片刻,末了坐直身體,說道:“繼續修行你的體術,第一個周天,開始罷。”
“為什麼不讓我認字?”曹斌突然問道。
“沒有為什麼,你用不著。”許飛旌答道。
曹斌:“我可以讀書。”
許飛旌:“你用不著。”
那天夜裡,雙胞胎兄弟爆發了一場爭吵。半夜曹斌輕手輕腳從床上下來,前往走廊,扒在另一個休息室的門縫前朝裡看,許飛旌依舊滿身酒氣,反而是哥哥許飛文顯得很激動——他低聲而急促地朝著許飛旌說:“他隻是要命,我可以過命給他,他想要多少年?活這麼久,有什麼意思?”
許飛旌冷漠不答。
“他隻有五歲,他的人生還沒有開始!”許飛文又說。
“所以?你想做什麼?”許飛旌反問道,“你還要造反?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曹斌疑惑地看著他倆,但很快,許飛文仿佛發現了什麼,朝房門走來,曹斌便光著腳飛快地跑回臥室,躺回床上,把被子一蓋,假裝睡覺。
許飛文推門進房,檢查了曹斌的被子,為他掖好,繼而沉默地坐在床畔的沙發前,坐了整整一夜。
這天過後,誰也沒有提深夜裡的對話,但曹斌隱隱地察覺了異常,對尋常五歲的孩子而言,無意中聽見的話也許不會被放在心裡。但他不一樣,他比同年齡的孩子更成熟,也有更多的疑惑。
誰要命?過命給誰?隻有五歲,說的是我嗎?
某天曹斌前去朝祖父請安時,曹興坤還沒有來,曹斌便輕手輕腳到得書桌前,大著膽子翻看了桌上的資料。
大多是經絡圖,有曹斌自己的,以及另一個男性的,曹斌看了半晌,猜測是祖父的。
他從許飛旌處知道自己的“脈輪”斷裂程度有點嚴重,在十六歲前隻能修習體術,倚靠曹家的秘術來重建脈輪,將斷裂之處慢慢地連接上。
“‘氣’流轉周身,與天地脈相合……”曹斌已經認得一些字了,他從祖父放在書桌的經絡圖上,小聲地讀出了總綱,並明白到天地脈的流轉構成萬物的巨輪,而自己體內的真氣流轉,則構成了人體內的脈輪。
小脈輪與世界的脈輪同步旋轉時,將形成共振,也即“相合”,協助修煉者重建自己的脈輪。
翻完桌上的資料,曹斌又小心地開始看書架上的藏書,同時分出心神,注意著門外是否有人隨時會進來。
今天很安靜,他的祖父遲到了,隨著時間過去,祖父突然出現的可能性變得更渺茫,曹斌懷疑他也許不會來了。於是他爬上書架去,書架頂層,是一排沒有封麵的古樸線裝書。他抽出一本,上麵的字實在太難辨認,便胡亂塞了回去,再抽第二本、第三本,上麵大多有著混亂的圖樣,有些是猙獰的妖怪,有些則是**的人像……
曹斌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好奇地起了線裝書,書籍都是薄薄的冊子,幾下就翻完了,但突然間,他發現了一本書裡,出現了“過命”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