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鴻鈞也沒想到楚聞舟會說這麼透。
話說起來, 打交道這麼久,這是他第一次見這個後輩發脾氣。
目光堅毅, 身姿不動如山,背脊筆挺,表現得並不十足憤怒,甚至細細想起來,神態上也沒有過大的動作和表情。
但是就那樣瞧著人,壓得緩和的低沉調子配著, 那目光不像是平視,反而像他身處高位睥睨低空, 南鴻鈞似是被一羽鷹隼盯上, 視線仿若有重量, 壓得他胸悶。
是了,這才是楚聞舟, 生來就是天之驕子,從來處在高位俯瞰。
上一次讓南鴻鈞有這種感覺的人,是已逝世的楚父了。
沒想到, 他帶出來的孩子, 也完美繼承了那點骨子裡的戾氣凶狠。
他們不需要大聲吼叫,不需要粗俗言語, 隻消抬著下巴, 睨著眼,說幾句話,便讓人感覺高高在上, 倚著優渥家世和雄厚資本,目空一切。
南鴻鈞陡然驚覺,這才是楚聞舟真正的樣子,這一個多月來,因著婚事,他接觸到的楚聞舟可以說是非常的和顏悅色了。
南鴻鈞可沒忘記,楚父離世,楚家爭奪家產時,三個長楚聞舟那麼多歲的哥哥,折騰好一番,愣是沒在眼前這人手下討到好。
而南家還是依靠這楚氏發展的……
楚聞舟叫他一聲嶽父是全了麵子,要是他不樂意了,隨時隨地也能翻臉。
表麵上再好,這婚姻內裡究竟是怎麼回事,再沒有比他兩清楚的了。
南鴻鈞想透這點,臉色也不是太好,常年當慣了上位者,陡然被這樣一激,不舒服是肯定的。
可楚聞舟也沒有說太過分的話,這些話至少表麵上是得體的。
他就是捏著一個恰好的分寸,懟得南鴻鈞有口難言。
再退一步,楚聞舟護著南煙,挑事的又是姚盼香,說破天去,到底是她太把自己當回事,彆人給三分薄麵,就故作姿態真當自己是正牌丈母娘。
南鴻鈞朝著南煙看過去,希望她能說幾句話解圍,但是二女兒就怡怡然端坐著,安靜看著這一切,那水光漣漣的眼眸映出一切最真實的模樣。
南鴻鈞不敢看這眼睛太久,他怕從那空山新雨的瞳中倒映出更多不堪。
又兩秒,南鴻鈞調整好,深呼吸,微笑。
“是,楚少說的沒錯。”
到底是退步了。
姚盼香眼眸抖睜,楚聞舟沒錯?
楚聞舟沒錯,那就是她有問題了?
有沒有搞錯,她才是長輩,南煙是有多金貴,說幾句都不能說了?
心裡叫囂著,姚盼香觸及楚聞舟的眼神卻又是一縮,因為直到現在,那眼睛也沒有看過她,她是在對方眼中完全被忽視的存在,而為什麼……
姚盼香瞧身側強留下的南綺真一眼,氣勢陡然弱了。
是了,她是撿了便宜那一方……
南鴻鈞理了理衣襟,站起來,過了初時的不適,笑容越發得體。
“楚少你心疼小煙,護著她是應該的,我之前還擔心小煙不習慣,現在算是放心了。”
楚聞舟聞言,冷峻的眼梢一彎,又是春風化雨的喜眉笑目。
“在書房都說了,叫我聞舟就好,南總怎麼說,都是我嶽父了,不用那麼生分。”
男人隨意牽過南煙的手攏掌中,拍了拍,親昵恣意。
而這情緒的變化,也徹底論證了他剛才說的,希望一家人其樂融融的,他不挑事兒,也希望南家人配合,識相點。
南鴻鈞笑容勉強一霎,又維持住那弧度。
“我之前還收集了些古玩,想和聞舟一起瞧瞧的,小香,你跟我去書房拿下。”
姚盼香不想走,但是南鴻鈞投過來的目光犀利且淬著鋒芒,多年夫妻,她罕見對方這麼生氣,咽下一口口水,到底悄沒聲息跟了上去。
南煙低頭露出一個笑。
這是南鴻鈞要私下敲打姚盼香一番了。
婚禮上那件事過了,姚盼香都沒咂摸咂摸楚聞舟態度,今天還來捋虎須,這頓教訓是上趕著找的,有意思。
身邊人輕咳。
南煙抬目,笑容不減,展眉開懷道:“嗓子說乾了嗎,老公,我給你倒杯茶。”
那聲老公喊得柔柔膩膩,小方好久沒見南煙對少爺這般的和顏悅色。
聽了那麼多次稱呼,楚聞舟仍是不習慣,訥訥點了點頭。
而南綺真就看著,從下人手裡接過茶壺,南煙歡歡喜喜給楚聞舟倒茶,無言以對。
這取東西的時間長,有大半小時,南煙便和楚聞舟有一搭沒一搭鑒賞茶,南家的茶南煙也熟,叫下人拿了幾樣好的,親手泡開給楚聞舟喝,開心溢於言表。
借花獻佛,這女人真實得令人發指。
自從進門楚聞舟就當看不見南綺真,全程南綺真也被忽略,不過她也不想和這對夫妻說話,她更擔心姚盼香。
等兩人回來,南鴻鈞還是笑眯眯的樣子,仿佛無事發生。
姚盼香落後一步,從一早上的意氣風發,氣勢十足,淪落到像是霜打了的茄子般,沒個精氣神,蔫噠噠的。
南煙見此,笑容更明媚了,和楚聞舟說話,給他倒茶,也更是勤快。
跟著瞧了N天冷淡臉的小方:“……”
跟著瞧了N天變臉的小圓:“……”
二小姐不想藏事的時候,真是開不開心都寫臉上了啊!
姚盼香看著南煙的嘚瑟樣兒氣堵,可是堵也沒辦法,剛南鴻鈞對她說的話言猶在耳,後半程姚盼香不時深呼吸控製自己,話倒是再沒說一句。
心煩得很,不想搭腔!
客廳的氣氛自此便一團和氣,兩人離開前楚聞舟提了下公司項目,說是要把一個新的項目送南鴻鈞,南煙瞧著,南鴻鈞在楚聞舟說完這話後,是真高興了。
嶽父一片真心拳拳,一路送女兒和女婿上車,態度真的不能再真。
南煙感慨,這就是黑心的金主啊,禦人有術,連老狐狸南鴻鈞也不能幸免。
真是誰大腿粗,話語權就掌握誰手裡,誰就是爸爸。
*
等車駛出一段,南煙才叫的停。
小方依言將車靠林蔭道邊。
“怎麼了?”
楚聞舟不解。
“這是我們要去看姨媽了吧?”
“對。”
“剛在南家不方便,現在我把首飾取下。小圓,盒子我帶了的,早上給你的那個。”
小圓知道,早上出門的時候,南煙塞了她個首飾盒,她當時納悶,沒想到真是今天要用的。
小圓去後備箱把首飾盒子拿出來,南煙取了耳飾,想取項鏈,搭扣做的小又細致,南煙也不知怎麼了,老是手滑解不開。
“我來吧。”
身邊的男人驟然發聲,南煙愣了愣,小圓眨眨眼,就看著,車內一霎靜下來。
南煙圓圓的眼珠動了動,楚聞舟眉目穩如山。
許是在南家為女人撐腰,她這次沒有拒絕。
“也可以。”
南煙不扭捏,說完背對著楚聞舟,一把將頭發攏身前,方便他取鏈扣。
茜粉色的禮服之上,露出一截雪白的頸項,楚聞舟瞧了一眼,南煙皮膚細嫩,靠近頭發處似乎還有一層細細的絨毛,他湊近,便仿佛隨著他呼吸輕輕拂動。
楚聞舟皺眉一霎,有些拘束。
南煙等著,男人的手在脖頸處,顯見也不是特彆熟悉,不時手指會碰到她皮膚,留下幾個微涼的觸點,南煙神色安然,等著。
“為什麼要取,這是阿婆送你的吧?”
楚聞舟剛解開搭扣,突然發問。
男聲醇厚,湊得近,低低鑽入耳,南煙隻覺耳輪微微的發癢。
纖長的眼睫下覆,南煙輕聲道:“價值太貴重了。”
男人好笑:“這不算什麼……”
楚聞舟沒說完,南煙把後半句吐了出來:“我是嫁給你,不是賣給你。”
楚聞舟愣了愣,南煙轉過來,伸手坦然接過項鏈,放小圓捧的首飾盒子裡,再把鑽石手鏈摘下,從盒子裡拿了一條素淨的深海金珠項鏈戴上,女人笑容清淺。
“我姨媽和南家人又不同,她不關心這些身外物,她隻管我過的好不好,我不需要太珠光寶氣,要是我戴多了她反而會懷疑我嫁給你的目的。簡簡單單的,就好。”
楚聞舟瞧著那被戴上的金珠,確實簡單,南煙整個人的華貴感一下子就收斂不少。
楚聞舟想到什麼,遲疑:“你之前說,你還沒給你姨媽說過?”
南煙並不避諱,自然而然:“嗯,不知道怎麼說,而且……”
“什麼?”
楚聞舟正視南煙,這一刻心緒略微複雜。
“而且您老領證的日子選的太快了,我根本沒時間準備著給她說,索性不如辦完了婚禮,我們一起去。”
“……”
想著南煙對外婆的態度,楚聞舟輕咳一聲:
“我會好好配合的。”
南煙挑了挑眉,一改溫順,猝然強勢:“這是我唯一的親人,你必須好好配合!”
強勢後又接著個流轉的笑靨,慢慢道:“這兩天我一直在想要怎麼說,我先給你講講我姨媽吧,你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