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生苦笑,“恨又如何?到了今天這步,萬般皆是命,還有什麼可怨怪的!隻是你不知道他的腿……”她拿帕子掖著鼻子,極其厭惡的樣子,“才開始的時候不能動,至少是活的,看著還有血有肉。後來漸漸不成了,血脈走不通,上年夏天得了壞疽,皮肉全都變成黑色。那兩條腿簡直像乾屍,彆提多瘮人。”
彌生嚇得一哆嗦,“那就沒法子可想了麼?”
佛生耷拉著嘴角仰起頭,把眼淚都吞了回去,“枯木逢春倒還有可能,風乾了的腿還能長新肉麼?從哪兒長?從他那兩截棍子似的腿骨上?我如今不願想那些了,橫豎我們兩人之中死了一個才得超生。細幺,你日後挑郎子定要把眼睛擦擦亮。你有本錢可以選擇,千萬彆學阿姊,知道麼?”
彌生揉著纖髾道,“我也沒有你說的那麼得意,年下琅琊王家來提親,叫我給推了。眼下沒有了挑選的餘地,將來不知怎麼樣呢!”
佛生詫異的望著她,“怎麼推了?說的是王家哪個?”
“他家大郎。”彌生垂頭喪氣,“打小就胖,胖得不成話那個。你說要是不推,叫我往後怎麼處?”
“既這麼,彆的大族也是配不成的了。”佛生有些咬牙切齒的說,“何不索性往高處爬?大王禦極不過是早晚的事,我才剛見他進門時瞧你的眼神,你若願意示個好,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彌生沒想到佛生也是這見識,似乎他們都忽視愛情,可能是離皇位近了,愈是發了狠的想抓緊權力。她枯著眉頭固執道,“我不貪圖富貴,就想找個相愛的人。”
佛生聞言笑起來,“傻丫頭,你到底太年輕。愛情不能當飯吃,男人的心等閒看不透。你在太學讀書,知道《氓》裡說的麼?士也罔極,二三其德。把一生建立在愛情上是最傻的。再說為了權勢依附某個男人,焉知那男人就不能給你愛情呢?”
彌生怔怔的,才想接話,聽見青銅禁那裡有宮人在尋康穆王妃。佛生冷聲哼笑,“王妃叫得好聽,不過是個名頭。照應個癱子,須臾也離不得,我還不如那些仆婢!”說著攬了攬她,“我先去了,這趟聖人看了他的病勢下旨,叫在京畿多留陣子。等我安置好他,揀個日子外頭包個茶館好好說話,咱們姊妹且有時候團聚。”
彌生忙應了送她上台階,佛生的腰裹得很細,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她看著那背影施施然走遠了,方才想起她和六兄的事來。佛生如今不相信愛情,大抵就是因為錯過了六兄。如果她嫁的是謝允,遠離了利益爭鬥,也許看法就同現在完全不一樣了。
她順著抄手遊廊往回走,邊走邊琢磨佛生的話。這會兒爺娘在幾百裡外,鄴城裡親近的兩個人都是這意思,她很多時候沒主見,一時也猶豫著吃不準方向。停下步子四周圍看看,這鄴宮真是大,屋子多了人也多,夫人世婦的一大家子。統共一個夫主,怎麼分派得過來?
慢慢到了正殿門前,殿裡人不知何時都散了,隻剩幾個侍立的宮婢,泥塑木雕般的佇在那裡一動不動。沒有人了倒也好,前頭亂糟糟鬨得頭疼。後來露天說了半晌的話,身上的衣料像浸在水裡過,拿手一抹,寒氣逼人。要不是為了見佛生,今天萬不會進宮來。她辦事一向大意,宮裡規矩又重。所幸皇後麵前沒有失態,否則少不得鬨個不痛快。
她在席墊上跽坐下來,往旁邊一瞥,正瞧見先前那架鳳首箜篌。看形製是漢代流傳下來的,典型的木胎加金銀錯工藝。朱紅底漆上施針刻嵌金彩錐畫,鳳頭的冠子和鳳眼用流雲和渦紋施黑漆,琴身看上去華美並且精致。彌生讀書不甚上進,對那些樂器卻頗有研究。暗裡讚歎著真是一把好琴!一般箜篌是十六弦,看這把大致是二十二弦,那便是十足的上品了。
貴重的東西不能上手碰,遠觀還是可以的。她沒耐住,挪過去了些。後來回憶一下,其實還隔了兩尺寬,連個邊兒都沒碰著,天曉得它怎麼就倒下來了。
那琴砸在地上錚的一聲,細細的鳳首摔成了兩截。彌生愣住了,身上一陣寒冷。好幾道目光齊齊射過來,她頭皮發麻,為什麼她覺得自己是罪魁禍首呢?真個兒冤枉,這事不與她相乾呐!
單這樣倒罷了,偏偏地罩後麵還有人。聽見了響動打幔子出來,往地上一看,那張臉像給千年寒冰凍住了似的唬人。陰惻惻抬起眼,恨不得要把她生吞活剝了。
彌生咽了口口水,苦著臉小聲告饒,“常山王殿下……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