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林圍場中。
夜幕四合, 涼風陣陣, 漫天月光雲影低垂,星河搖搖欲墜。
和禦帳遙遙相對的貴妃帳中, 宮婢太監跪了一地, 皆是大氣也不敢出。
“啪——”
一隻金杯被重重拂落在地,金杯中盛著的清水被潑出去三丈之遠。
那捧著紅漆木托盤的丫鬟忙跪下, 連連磕頭求饒,“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娘娘贖罪!”
今晚的芳林宴上,成安帝的九龍禦座左右設了兩個屏風寶座。
大燕朝以左為尊, 左邊兒的寶座自然是皇後娘娘的,尹貴妃本欲上前坐在右側, 不料成安帝廣袖一揮, 竟是將那柔然來的使臣王子指到了上首。
當著眾臣的麵兒被下了臉麵,尹貴妃隻得打碎了牙齒和血吞, 見狀, 隻好滿麵含笑地落坐於下首。
等開了宴席, 成安帝對謝皇後又是一番極近嗬護之態,尹貴妃將之看在眼裡,隻覺得心頭怒火中燒。宴飲到了一半,便借口“身子不適”先行告退了。
當今皇後娘娘出身名門, 母族陳郡謝氏根基壯大,難以撼動。這謝皇後乃是成安帝潛邸時的發妻, 生的端莊矜貴, 識大體、知禮數, 當年也是名動盛京城的一大才女。
成安帝即位這些年,謝皇後每每規勸得當,遇事不偏不倚,是出了名的賢良淑德——恰似是佛堂上高高供著的一尊白玉菩薩,滿麵都寫著濟慈濟安,普度眾生。
大燕朝需要一位賢良的國母,成安帝也需要一位賢良的皇後。
可是,成安帝不僅是個帝王,更是個男人。任哪個男人整日對著這尊寶相莊嚴的活菩薩,都難免會提不起閨中趣味。
尹貴妃十五歲那年入宮,仔細算算,在宮闈中已有七年之久。平日裡,尹貴妃在床榻之間極儘媚態,成安帝來者不拒,倒也受用。把一國之君伺候滿意了,自然有源源不斷的無上恩寵賞賜下來。
如此多年相處下來,尹貴妃知道成安帝是個陰沉不定、喜怒無常的性子,自然不敢奢求帝王真心的寵愛。
可令她心寒的是,在成安帝心中,隻為出身陳留謝氏的謝皇後存了區區之地,而她尹貴妃和三千後妃,隻不過是成安帝逗悶子的玩物罷了。
正如今晚芳林宴,當著文武百官、各國來使麵兒,成安帝撐足了“帝後和諧”的場子,對下首這個小小貴妃,高高端坐的帝王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在諾大宮闈之中,在這位心機深沉的帝王心中,她不過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東西罷了。
尹貴妃鳳眸裡染著怒火,揚手又掀了帳中一張小幾,小幾上的碟碗瓶罐頓時乒乒乓乓的碎了一地。
一旁肅手立著的的大太監瑞安見了,忙撲上前一把抱住尹貴妃的腿,哭求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哇——”
這帳子正遙遙對著成安帝的禦帳,又不甚隔音,若是被有心人聽見了上報給皇帝,豈不是嫌活的命太長了——找死呢!
隻見尹貴妃閉了閉眼,紅唇微動,“方才,平陽侯爺怎會突然出現?”
大太監瑞安一愣,忙道,“回娘娘的話,晚上娘娘離席不久,那芳林宴就散了,想來是侯爺從禦帳中出來,趕巧了——”
尹貴妃抬手打斷,“罷了。”
“今日,義父又有什麼消息遞進來?”
瑞安聽了,一點兒不敢含糊,當即從袖子裡取出一封密信來,雙手奉了上去。
尹貴妃斥道:“給本宮做什麼!你的眼睛是瞎了嗎!還要本宮親閱?!”
瑞安忙伏地,抬手狠狠甩自己了幾個耳光:“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尹貴妃眉眼間皆是不耐煩,“上回的江南災情如何了?”
瑞安伏地道,“娘娘神機妙算,王大人寫信來就是為了這事兒!王大人在信中說,這幾日芳林圍獵,不忍壞了聖上的心情,江南的折子暫且壓著呢,準備等秋獵一過,找個時候就遞上去。”
原是一個月之前,江南河流恰逢大汛,那新修好的攔河大堤突然決口,兩浙沿河沿海的數個州郡麵臨被淹的危險。越州知州裴尚仁匆忙上報災情後,親臨大堤,和上前民眾奮力抗洪,奈何洪水滔滔而來,最後隻能被迫分洪到幾個郡縣。
這一個月來,江南道上,數縣良田被毀,百姓受災者不計其數,一時間哀鴻遍野,餓殍滿地。眼看著天氣逐漸入冬,據說那些災民們無蔽身之所,無飽腹之物,更無遮蓋取暖之衣被。
前段時間,江南布政使奉旨進宮覲見成安帝,將江浙今年的絲綢鹽鐵一一彙報,竟是獨獨掩下災情不報!等如今災情實在兜不住了,才迫不得已一層層遞了折子往上報。
尹貴妃聞言不禁冷笑。
每年芳林圍獵之後,成安帝都龍顏大悅,該賞賜的賞賜,該提拔的提拔,這王敬孚倒是瞅準了好時機,打的一副好算盤!
那廂,大太監瑞安又道,“王大人還說,到時候免不了請貴妃娘娘在聖上麵前分辨幾句......”
尹貴妃暗想,這還有什麼可分辨的?
如今江南數州縣餓殍滿地,荒墳遍野,眼瞅著就到了年關,那王氏夥同一眾黨羽,乾儘了這喪儘天良的事情,惹了一身腥臊,竟然又讓她來善後!
想到每回都要她在成安帝麵前做低下逢迎之狀,幫著一眾黑心黑麵的東西收拾殘局,尹貴妃氣的起伏了兩下。
不料,尹貴妃正欲發怒,卻忽的想起了什麼。
隻見宮裝麗人的丹唇溢出一絲笑意,伸了廣袖去扶地上的瑞安,道,“你這奴才,跪著做什麼?快快起來罷。”
瑞安哪敢真教尹貴妃攙扶起來!忙不跌地謝了恩,三下並做兩下的爬了起來。
尹貴妃撫摸著長長的鎏金多寶護甲,緩緩笑道,“災情一發,當務之急便是籌糧賑災,江浙一帶自古富庶,那些世家大族自然是義不容辭.......本宮聽聞,江浙的江氏一族世代掌管江南織造,也算是一等一的富庶,出糧賑災之事,就從江氏開刀罷。”
瑞安聞言愣了下,旋即磕頭道,“奴才領命。”
大帳的簾子挑開又落下,不遠處的禦帳燈火輝煌,篝火點點。
尹貴妃眯了丹鳳眼,瞧著這一派平靜的夜色,唇邊的笑意漸漸褪了下去。
.......
第二日,清晨。
因著今日蕭讓還要伴駕,扈從成安帝入密林圍獵,平陽侯府帳中的眾人一早便起來了。
這露營地前後左右的帳子裡,都是官宦之家的家眷,顧熙言也不好意思厚著臉皮睡到日曬三竿,聽見身邊男人起身,索性一同起了床。
昨晚那一桌葷腥,顧熙言隻挑著幾個喜愛的菜色,寥寥用了幾筷子。
今晨,顧熙言起床洗漱梳妝後,坐在花梨木小長桌前一看,才發覺廚房竟是又做了她喜歡的那幾例菜色——脆皮炙羊腿、烤鵪鶉,蜜汁火方,外加一例鯽魚珍玉湯、一例羊奶桃膠血燕。
顧熙言正捧著小碗,一勺一勺的用血燕,那廂蕭讓才梳洗穿戴好了,打簾子出來。
桂媽媽在一旁服侍著,正拿著桃木勺子盛了倆碗鯽魚珍玉湯,端到兩人麵前。
隻見蕭讓穿了身暮雲灰色短打錦衣,在顧熙言對麵兒落了座,拿起瓷碗用了兩口鯽魚湯。
男人一臉神清氣爽的模樣,哪裡還有昨日那副彆彆扭扭的陰沉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