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即從沙發裡坐直,指向一旁那位穿著黑色高領毛衣的男人。
“我算得上什麼呀?人家顧先生才是大人物呢,你在他店裡,還當著他麵這麼說,我哪還敢和你做生意啊?”
聽他們談及自己,男人抬了抬眼。
漆黑的眸子隱在睫毛下,看不出半分情緒。
“是是是……”人事主管冷汗直冒,忙站起來,殷切地往男人杯子裡倒了點酒:“是我嘴笨,是我嘴笨。”
邢老板是圈裡出了名的潑皮,嘴上向來沒大沒小,誰也不放在眼裡,不給人起難聽的外號都不錯了,如今卻居然尊稱對方一句“先生”?
可見這人全然不是他能得罪的。
他剛要舉杯向對方賠罪,卻忽覺有個人影衝這邊跑來,等不及反應,對方就已到了跟前,嘴裡喊著“主管主管”,唰地一下朝他遞出個什麼東西,直接打掉了他手裡的酒杯。
酒杯脫手,朝右一歪。
不偏不倚,正淋在邢老板腦袋上。
“那笨蛋在乾什麼啊!”
好好的機會反倒成了催命符,樓上的學弟氣得直跺腳。
一扭頭,卻發現陳霧已不在身後了。
接二連三的不順令主管炸了毛,他怒氣衝天卻又不敢破口大罵,隻咬牙切齒地瞪著學妹,手指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拚命戳向學妹肩膀。
“你說你!到底怎麼回事?!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能乾成什麼!”
學妹垂下腦袋,哭得一抖一抖,連話都說不利索了,隻是拚命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
說話間,陳霧已從樓上一溜小跑下來,急忙上前拉了拉學妹,將她護到身後。
“抱歉主管,是我催了她,她才會跑那麼急的。”
陳霧可是實習生中綜合成績最好的一位,主管對他相當賞識,加上那麼一張漂亮的臉,實在很難讓人對他發怒。
主管頓時發不出火了,可還是氣得直哆嗦。
就在他整理語言之際,卻聽身後的邢老板忽然驚道:
“哦喲?這不是陳家的小少爺嗎?”
席間有人不解。
“哪個陳家?”
“就是四年前被滅門的那個陳家啊……陳氏集團滅門案!”
陳氏集團滅門案。
這名字,可謂是A市人民四年來的噩夢。
四年前,陳氏集團一家五口慘遭殺害。
據傳,凶手在犯案後卻並未立刻逃走,而是砍下受害者四肢拚出一個V字,其後四年間,A市又斷斷續續出現了十七起相似案件,被統稱為“V字連環殺人案”。
而這些案件中唯一生還的,隻有那天浪到淩晨才回家的陳家小兒子。
但人人都知道,陳氏集團的財產在此事件後被親戚們瓜分,尚未成年的陳家小兒子也被凶手砍成重傷,隨後寄養在叔父名下,可這叔父是個黑骨頭,陳家小兒子剛出院,便將他掃地出門。
那這個孩子……
難道就是那起事件中唯一的生還者嗎?
少年一雙眼眸清澈透亮。
假若不知道他就是那個著名紈絝小陳爺,還真要錯以為就是個天真懵懂的乖孩子了。
被稱作“顧先生”的男人看向少年。
麵對他滿臉強裝出的鎮定,幽幽勾了勾嘴角。
主管今天出來得匆忙,帶的文件裡還夾了一份實習生檔案。
邢老板擦乾頭上的酒,趁主管訓斥之際,隨手拿起那份檔案翻了翻。
他的目光掃過他檔案上的學籍,原先的欣喜最終坍縮成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又回頭將檔案遞給其他老板,竊竊說了些什麼,引來一片哄笑。
隨後,他將檔案夾往桌上一丟,笑容裡也多了幾分譏諷之意。
“陳老板的兒子,居然隻是這樣的庸才嗎?”
陳霧念的大學是一所名不見經傳的三流學校,彆說名校了,就連985、211都不是,也就現在這家公司肯收,在座的這些大佬看重出身與學曆,這樣的履曆在他們眼裡簡直就是一團廢紙。
陳霧繃著臉,勉強維持微笑。
眼前這個所謂的“邢老板”,幾年前也不過是個忙著巴結他爸爸的無賴,在被他爸爸拒絕後,還曾寄過一隻死雞到他家恐嚇。
如今,自然也不會浪費這種好機會。
一片調笑聲中,學弟也從樓上急匆匆地下來了,見學妹還在抽抽搭搭地哭,也不敢上前,就安靜地站到一旁。
邢老板打量了他兩眼,又拿起檔案往後麵翻了翻,忽的笑起來。
“哎呀,這不是林老板的兒子麼?怎麼都長那麼大了,我差點沒認出來!”
學弟似乎沒想到會被點名,好半天才尷尬地擠出個笑。
“邢叔叔好……”
“瞧瞧!這才是好苗子呢!”
邢老板拉過主管,衝學弟豎起大拇指:“林老板的兒子可不得了,家裡頭做房地產的!要是履曆裡掛上你們公司的名字,那可是你們公司的福氣!”
“您說得是……”主管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小林辦事穩妥,我本來就看好他的。”
邢老板又接著翻檔案。
“我聽說你們公司這次就招兩個人是吧?還要送去國外交流的?那可得好好選!可不能便宜了那些沒前途的阿貓阿狗……”
話已說得那麼明白,主管也不是傻子,當即將學妹從陳霧身後撈出來。
“可不,我們早就選好了,就是小林和這丫頭。”
陳霧顫了顫眼睫,琥珀色的眸子瞬間暗下幾分。
“那不錯啊!”
見主管這樣賣他麵子,邢老板非常滿意,斜眼瞟著陳霧,根本藏不住笑意。
“有的人啊,你彆看他樣樣拔尖,好像多出眾似的,可家教不行,人品不好,指不定私底下多陰暗齷齪呢!萬一像他爸爸那樣作孽,將來可是會拖累你們,給你們臉上抹黑的。”
一片哄笑聲中,男人看到少年緊握的雙拳。
顫抖著,將骨節捏出憤怒的白。
*
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
陳霧在門廳分辨雨勢時,學弟學妹似乎還感到很抱歉,學弟甚至破天荒的想幫他喊輛出租車,難得能那麼友好,倒讓他心情沒那麼糟了。
反正被父親過去的朋友打壓,也不是一次兩次。
他早都習慣了。
簡單安慰過學弟學妹,陳霧獨自鑽進了雨幕。
他現在租住的地方離市中心很遠。
這個點,也很難再坐到公交車了。
不,就算能回去又怎樣呢?
他已經拖欠了三個月房租,就算看在他這張臉的份上,房東也還是憋了一肚子火,要不是他早出晚歸一直沒被逮到,早該被掃地出門幾百回了。
畫室的顏料快沒了,上次吃飯還是在兩天前,花唄借唄的額度也被他全部透支。
就連口袋裡的公交卡,也隻剩下最後八毛。
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夜總會外有條人工河,將其與其他建築分隔開來,河對岸燈火璀璨,正是最狂放最喧鬨的時候。
陳霧無處可去,便沿著河邊小路漫無目的地往裡走。
拉開袖口。
皮膚仍在因化纖過敏而紅腫發燙。
儘管如此,他還是不得不將袖子重新拉上。
四年前從病床上醒來時,他心中想的是要找出凶手,為父母報仇。
他曾以為他可以。
他曾以為,眼前這一切都是暫時的。
那些會令他過敏難受的廉價衣物,那些會令他腸胃不適的垃圾食品,那些滿是油煙無垢的破爛出租屋。
他以為這不過就是一時的考驗。
總有一天,他還會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去。
可四年過去。
彆說凶手,他連溫飽都無法做到。
就算咬牙堅持,也不過是繼續抱著這肮臟破爛的一切苟活。
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再守著這團稀爛的人生了!
小雨淅淅瀝瀝,將他肩膀淋得濕透。
衣服吸飽了水,恍若一塊巨大的冰,在這樣刺骨的冬夜將他凍得暗暗發抖。
少年修長的指節撫上冰冷的橋欄杆,一個用力,便躍身踩了上去。
腳下河水平靜安穩,隻微微泛著被雨點打出的小波紋。
陳霧不會遊泳,向下看去時,手指還是下意識地握緊了欄杆。
雨勢稍微大了些。
少年努力穩住胸口起伏的不安感,想儘量減輕恐懼。
眼眶鼻尖卻不由自主地泛了紅。
也不知是哪個王八犢子非要假好心給他付醫藥費,他當年被砍了那麼深一刀,本該當場去世的,要是當時就死掉,他也不用受那麼多侮辱,也不用費力氣跳河自殺。
他心中正委屈忿忿,卻忽覺小雨驟停,抬眸一看,才發現自己頭頂竟多了把傘。
是一把黑色的傘。
陳霧急忙扭頭。
他身後的男人表情淡淡。
見他回過頭來,隻是抬了抬眼,泰然對上他的視線。
男人套了件很長的灰色呢子大衣,瘦削修長。
仿佛剛從畫報裡走出來一般。
傘麵都撐給陳霧了。
夜風混著雨,將他額角的發吹散了幾縷,輕掃過他高挺的眉骨,落上狹長的眼。
隱約間,陳霧聞到從他身上傳來的煙草氣息。
像是凜冬時節,落了雪的鬆枝味道。
一如此刻簌簌而下的雨。
一如此刻他漆黑冰涼的眼眸。
見他注意到自己,顧執這才開口,嗓音低沉冷淡。
“不要弄臟我的河。”
“……”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開始就是新的一年啦
祝大家新的一年都能順順利利,心想事成~(*/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