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突然不叫了。
陳仰折奶片包裝紙的手輕顫,他迅速把紙放進朝簡懷裡,大步走出老槐樹下麵,臉色凝重地看著前麵的居民樓。
蟬叫的時候,武慶沒死,他活著出來了。現在蟬不叫了。
陳仰盯著居民樓入口,喉嚨裡溢出幾聲短促而沉悶的喘息,楊沛可能出事了。
坐在不遠處空地上的其他人也意識到了有什麼發生了,他們全都站了起來。
蟬叫的時候他們嫌吵嫌煩,它不叫了以後,大家又覺得四周太靜了,靜得像一座墳墓。
“嘭”
三輪車那邊傳來一聲響動,中年快遞員丟了第三個包裹下來,灰塵飛濺。
眾人的表情一變,他們從中年快遞員的舉動裡得出一個信號,楊沛不會出來了。
武慶呆滯地坐在地上。
周遠飛蹲下來,輕聲說:“大叔,你是不是隱瞞了什麼?”
武慶冤枉道:“沒有啊。”他抬頭看其他人,“我沒有隱瞞,我看到的聽到的都說了。”
“那為什麼你能出來,楊沛卻死了?”周遠飛按著武慶的肩膀。
武慶兩隻手抓著土渣,茫然搖頭:“我不知道。”
他隻見過那個上下樓的鬼,對方不害人,所以他沒事。害人的鬼他沒碰到,楊沛碰到了……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武慶哽咽著,涕淚橫流。
周遠飛還想問,一道嚴厲又偏沙啞的女聲打斷道:“周先生,大叔是真的不知道。”
“我隻是想不通,你們不怕嗎?”周遠飛躊躇地起身,對上阿緣黑亮得像是能把人看穿的眼睛,吞吞吐吐道,“人,人就那麼死了,不明不白的……”
“每個人都有包裹要送,想知道原因,輪到自己的時候查唄。”阿緣說。
周遠飛不吱聲了。
老槐樹裡一片寂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蟬確實是報喪的,無聲地報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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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包裹是101的,中等紙盒。
向東抓到了那個快遞的單號,這一單由他派送,他拿起包裹看了看,收件人信息是老太。
鳳梨覺得他東哥的運氣好好,一樓都不用爬樓梯,進去拐個彎就到了,有什麼事也能及時跑出來。
“剛才那紙團是我拿的……”周遠飛往前走了兩步,直勾勾地盯著向東手裡的包裹。
“你不是又放回去,換了彆的嗎?”鳳梨甩出指甲刀,掰開磨指甲的鐵片對著他,“哥們,你不會是現在知道那上麵有單號就後悔了,想要回來吧?”
周遠飛尷尬得一張臉通紅。
抓鬮,每個人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幾率。抓502單號的時候,大家抱著的是“五樓不低,但跟頂樓比要好一點”的理性態度安慰自己,抓到就抓到了。
到了201單號那會,氣氛十分緊張,選擇紙團的心態很謹慎。而101更是攀上了另一個高峰。當時周遠飛猶豫不定,拿起了最左邊那個紙團,覺得不太可能是有單號的那個,就丟了換成了彆的。
誰知最左邊那個紙團裡麵就是單號,他跟好運擦肩而過,悔不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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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東拿到101的包裹並不激動,哪層不是送啊,對他來說無所謂,他走到中年快遞員那,倚著三輪車說:“包裹是你隨意丟下來的,我們這邊利用抓鬮選了派送員,顯然沒有強製性的選擇目標,那是不是說,抓到單號的人也可以選擇放棄,讓彆的人來送。”
“反正隻要有個人能把包裹送到客戶手裡就行?”向東用的是嘮家常的口吻跟姿態。
中年快遞員僵硬地站著,發青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不行?這他媽抓個鬮還認主了是吧?”向東低罵了聲,煩躁地拍了下鳳梨的後背,“本來想給你,看來行不通。”
鳳梨怔怔道:“老大,你是要換給我啊?我還以為你想換給仰哥。”
“他又不菜。”向東說。
“……”感動得要哭的鳳梨把眼淚憋了回去。
向東口袋裡揣著陳仰的那包煙,嘴邊叼著一根,包裹被他夾在胳膊裡,他低頭點燃煙,深吸一口。
“仰哥,有什麼要說的沒,沒有我就出發了,我動作快點,給你們節省時間。”
陳仰說:“101是那個門外放小爐子熬中藥的那個住戶。”他指指向東要送的包裹,“裡麵十有□□是中藥材。”
向東抬抬下巴:“還有呢?”
“你不是第一次做任務了,一般的突發情況你能應付。”陳仰擺擺手。
“話不能這麼說,咱老任務者有什麼啊,什麼都沒有。”向東語氣沉重道,“我要是死裡頭了……”
向東的尾音拖了半天,遲遲沒把後半句講出來,陳仰看過去,聽他淡笑著說道:“彆為我哭,我會走不好。”
向東裝了個逼就往居民樓那走,絲毫不給朝簡出手的機會。
鳳梨把手放在嘴邊大喊:“東哥,加油,你是最棒的!”
向東的身形一抖,黑著臉回頭怒吼:“喊個幾把,跟緊你仰哥!”
鳳梨淚眼婆娑,一副“兒行千裡母擔憂”的樣子。
陳仰給他奶片,鳳梨搖頭。
“仰哥,我老大會沒事的吧?”鳳梨哭出了鼻涕泡,他窘迫地用手抹掉。
“當然。”陳仰說。
不論是什麼性格什麼人生經曆什麼生活背景,隻要綁定身份號進了任務世界,心態就會發生很多變化。
對走到今天的陳仰來說,康複院的那些不愉快經曆在幾次的合作中消散了,他跟向東如今有共同的目標,走下去,活下去。道同,於是相謀。
從理性上講,向東毋庸置疑是老隊友,感性上的話,他是那種找打欠抽,有時候能氣得撲上去揣幾腳,有時候又能心平氣和坐下來說說話的朋友。
能走遠點就走遠點,彆輕易停在任務世界。
陳仰的後頸一疼,他“嘶”了聲,後仰頭看站在他身後的人,不解道:“乾嘛?”
朝簡冷冷看他,不答反問:“你在想什麼?”
“隨便想想。”陳仰吃痛地說,“我脖子是不是破了?”
朝簡捏著他後頸的手指沒有拿開,指腹摩著那處咬痕:“我不高興。”
陳仰本想讓鳳梨幫忙看看他後頸的心思瞬間消失,他愣怔地維持著往後仰頭的姿勢,從下往上看朝簡。
兩人四目相視,個高的那個稍微低下頭就能吻上去。
但他隻是把捏著對方後頸咬痕的手往上移,扣住對方的後腦勺向前一摁。後仰著頭看他的人便隻能看前麵的居民樓。
他們的視線不再交纏。
鳳梨小聲咂咂嘴,這兒是任務世界,剛開竅的人沒心思談情說愛,等了他很久很久的人也不敢讓他分神。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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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又叫了起來,它的叫聲在通知任務者們,進樓的人現在沒出事。
陳仰沒有回到老槐樹那裡,他就站在居民樓的台階下,順利的話,向東不到兩分鐘就會出來。
“我們要送快遞,代表的是快遞員。”陳仰自言自語,“隻要進了樓就是快遞員。”
原本陳仰以為任務是派送快遞,現在武慶送完了沒走,這樣的情況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跑單子的活不止一輪,後麵還有,另一種情況是……送快遞隻是誤導。
陳仰撓了撓濕乎乎的額頭:“做了好幾個任務了,竟然還沒到九月份,今年的夏天好長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快點過去。”
“快了。”朝簡低語。
陳仰感慨:“夏天過去就好了。”
朝簡沒有回應,過了片刻他才開口:“或許吧。”
陳仰感受到了朝簡的頹跟陰暗,他忍了忍,最終還是試探地問道:“你怎麼了?”
“煩。”朝簡大力捏爛奶片,眼底翻騰著幾分克製的躁戾。
陳仰噎了噎,耐心誘哄:“那你跟我說說。”
“跟你說了有用?”朝簡掀起眼皮。
陳仰清清嗓子,含糊道:“你先說,說了才知道有沒有用。”
朝簡看著他。
陳仰避開了朝簡的視線,他看著遠處的老槐樹,聲音微啞:“我想我們能走下去。”
“走下去……”朝簡咀嚼了幾遍,將三個字拆開咬碎在了齒間,“好啊,走下去。”
陳仰愣怔地轉過頭。朝簡按了按攏起來的眉心:“看我乾什麼,你不是特地來這等那個醜八怪的嗎?以前說是瘋狗,現在成了朋友,他進去做任務你在出口處等他,以後呢?生死之交?你的生死之交來得還真是不值錢。”
朝簡對陳仰陰鷙地輕笑。
陳仰沒有發火,有的隻是擔憂跟……心疼,他做了幾個深呼吸,確定是那樣的情緒,而且強烈得讓他不知所措。
站在他麵前的人性情一會一變,時好時壞,多疑神經質越來越失控,必須儘可能的接受治療,越快越好。否則他想象不出朝簡會變成什麼樣,他又要怎麼麵對。
陳仰不想他和朝簡走到崩壞的地步,他希望他們好好的。
任務這條路還在走,黑暗得看不到曙光跟終點,他想身邊都能有朝簡同行。
“生死之交怎麼會不值錢,那是緣分。”陳仰說,“就像我們一樣,生死與共。”
朝簡的眼神一空,曾經有個人對他張開手臂,笑著說,我們同生共死,相依為命。
“吃奶片嗎?”陳仰看出朝簡的心情又變好了一點。
“不吃。”朝簡冷冰冰地坐到了台階上麵,他的手卻不受控地伸過去,拿走了陳仰剝好的奶片吃掉。
“……”陳仰看手機,向東進去有兩分鐘了,他在乾什麼,怎麼還沒出來?
向東的腦力跟武力雖然不配套,但差距應該在不斷縮小。
陳仰還沒見過他正兒八經的做任務,估計有自己的一套處理方式,不至於上去就是粗口加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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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東叼著煙把一樓的樓道逛了一遍,他半蹲在101門外的小爐子前,一股股的熱氣卷著中藥味撲向他,熱情似火。
門吱呀一聲開了,老奶奶走出來,向東起身打招呼:“老太您好。”
老奶奶看了眼他嘴邊的煙,不適地捂嘴咳嗽。
向東夾開煙。
“年輕人,抽煙對身體的危害大著呢,不健康。”老奶奶咳著說。
“老太您說的是。”向東隨意掐滅。
老奶奶渾濁的雙眼轉了轉:“你是個好孩子,聽話。”她像是看自家孩子一樣看向東,“聽話好啊,聽話好。”
向東笑了笑,下一刻就聽到老奶奶說:“你怎麼打耳洞了啊?這不好。”
剛才還慈祥的老奶奶此時瞪著向東,布滿老年斑的臉上儘是冷意:“男孩子打什麼耳洞,不像樣子!”
蒼老的聲音裡帶著訓斥,語調有種}人的尖銳和強勢。
我操!向東一口老血湧到了嗓子眼,他把耳朵上的小圓環取下來:“老太,我這都是生活所迫。”
老奶奶不說話了,兩隻眼睛盯著他。
向東若無其事地捏住小圓環,聽老人突兀道:“你是快遞員啊。”
“對。”向東咧咧嘴,挺俊的一張臉上掛著正經的表情,“瞧我這記性,差點把正事給忘了,這是您的快遞,我給您送過來了。”
老奶奶驚訝道:“是藥材啊,我昨天讓小何在網上給我買的,今天就到了?”
“現在網購效率高。”向東一邊記住小何這個人物,一邊按下自動筆,提醒老人,“您在這簽個名字。”
老奶奶說:“我老眼昏花的看不清,你幫我簽一下。”
“那不成。”向東為難道,“公司明文規定,客戶一定要親自簽收。”
老奶奶說:“很多快遞員不都是自己寫的嗎?東西還沒開始送就簽收了。”
“彆人是彆人,我這兒真不行。”向東苦笑,“老太您要是不親自簽收,我這個件就等於白跑了。”
老奶奶攏了攏一頭稀鬆白發:“你老板不在這,你簽了沒人知道。”
“不是這個理。”向東神色嚴肅,“工作不能這麼糊弄。”
樓道裡偏暗,老奶奶一身黑衣幾乎要跟背融為一體,空氣裡的中藥味跟黴味都壓不住她身上的老年味。
向東把呼吸跟心跳都控製在正常頻率。單子是肯定要簽的,不然他就沒以後了,那他媽的可不行。
過了一會,老奶奶又恢複成了之前的慈祥和藹:“你這個年輕人死腦筋,不會變通。”
向東說笑:“我是覺得做人得有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