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又不叫了。
陳仰刷地抬頭看老槐樹,陽光從枝葉的縫隙裡灑下來,細細碎碎地鋪了他一臉,他卻覺得冷。
包裹是一個一個送的。每次抓到單號的人充當快遞員進去送包裹的時候,其他人都在外麵,不知道樓裡發生了什麼。
快遞員不能活著回來,所見所聞就帶不出來。
這是個人任務,也是團體任務,陳仰的麵色很凝重,他懷疑任務的重心搞錯了……
蟬停止鳴叫,它在告訴任務者們,周遠飛死了。
武慶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來:“怎麼會……不可能啊,502很安全的啊!”
“估計是在上下樓的過程中遇害的。”鳳梨撕著手裡的樹葉,不論是讀書上班,還是交朋友談對象,這裡麵都摻雜著運氣的成分,做任務也是一樣。
都是送到502的快遞,大叔成功讓客戶簽收了,也順利出來了,周先生卻死在了居民樓裡麵,成為那裡的一縷孤魂。
向東拽了下鳳梨小紅帽後麵的帶子:“想什麼呢,人品比運氣重要。”
鳳梨懵了懵,捂臉哀嚎:“人品?那完了,完了完了,我死定了,我人品超級不好!”
“我乾架,喜歡撩大姐姐,人稱東街浪裡小白龍,我還看熱鬨不嫌事大,扔過香蕉皮,欺軟怕硬……”鳳梨邊說邊掰手指,他數著數著發現不對,“東哥,你人品更差啊。”
向東:“……”
“你傻不傻,我說的人品不是常規的人品,做任務就好好做,守住初心跟信念。”向東拍他。
鳳梨“噢”了聲,反正這次就是要當個勤懇本分的快遞員,是這麼理解的吧?他懵懵懂懂:“東哥,你這套說詞是不是跟仰哥學的?”
向東不屑:“老子還需要跟他學?”
“你什麼時候會講大道理了,你回回不都是直接乾嗎?”鳳梨摳著指甲縫裡的葉子汁液。
向東臥在槐樹底下,氣息有點昏沉:“人都會變的。”他長歎,“你東哥長大了。”
“長大?”鳳梨目瞪口呆,“可是你都奔三了……”
東哥臉不紅心不跳:“發育晚。”
鳳梨:“……”老大的無恥程度又上去了一個台階。他沒打擾老大休息,挪了個地兒,小聲喊,“仰哥。”
陳仰問道:“適應了嗎?”
鳳梨把頭搖成波浪鼓,他雖然進任務世界有半個多小時了,但準確來說,他還沒開始任務。
樓裡的情況都是隊友口述,死的兩個隊友也沒被他親眼看見,他目前的感觸全是間接的。
鳳梨聞著樹木跟泥土被太陽照曬的味道,覺得真實又虛幻:“仰哥,要怎麼克服對鬼魂的恐懼感啊?”
陳仰語出驚人:“我沒有克服的法子。”
鳳梨呆呆看他。
“我隻有習慣。”陳仰摩挲手背上的咬痕。
鳳梨不假思索地詢問:“習慣什麼?”
“習慣那種頭皮發麻四肢冰冷的感覺。”陳仰說,“習慣了就能在那種境地思考。”他又說,“可以思考了,就會有出路。”
鳳梨打了個哆嗦,他不想體會,這比乾架難接受多了。對手不是人,他根本不知道怎麼辦。
那可是鬼啊!
鳳梨望著陳仰的眼神十分複雜,他很敬佩陳仰。原因在於朝簡這個非人類暴力危險分子。
陳仰能跟朝簡生活在一起,多牛逼啊。
可是這麼牛逼的人,竟然也怕鬼,並且克服不了,隻能逼迫自己習慣。
陳仰的視線掃過鳳梨抿出來的小酒窩,發現他進來就沒怎麼笑過了,像被寒雪壓彎了腰的小樹苗,蔫蔫的。
身份號殺人不見血,做任務世界的公民代價太大,陳仰說:“你東哥教了你很多吧。”
“他跟我講了他的任務經驗。”鳳梨的小紅帽。
“那就記牢,彆的要靠你的應變能力。”陳仰說,“他希望你能活下去。”
鳳梨垂下頭用樹枝撥土渣:“我知道。”
十人隊伍,現在死了兩個,還剩八人,其中有四個送過快遞了。鳳梨感覺自己的優勢是老大和運動細胞,他擅長短跑,有爆發力,逃跑是沒問題的。前提是他能跑得起來,而不是嚇得尿褲子癱軟在地。
.
第七個包裹是602的。
602也送過了,這情況前不久才發生過,被周遠飛的死渲染得驚悚異常。
小襄撕紙條寫單號,隨著時間的流走,快件的減少,紙團的數量也跟著縮減,這次就隻有四個。
鳳梨抓走了距離他最近的那個紙團,捧在手心裡不斷念叨:“不要是我,不要是我,不要是我。”
沒人知道周遠飛是怎麼死的,說不定給同一個客戶送包裹就會啟動什麼環節。
因此鳳梨很不想送這個單子,而且六樓太高了。
除了頂樓,它是最高的了,上下樓花的時間比其他樓層都要長。時長關聯到危險跟變數。
“死梨子,你在孵小雞嗎?”老槐樹底下的向東恨鐵不成鋼地吼了聲,頭更暈了,血往他的嗓子眼衝,被他艱澀地咽了下去。
向東抓起一把枯葉砸向旁邊沉睡的朝簡,你媽得!
鳳梨沒有在老大的訓斥跟嘲笑下硬起來,他在慫逼的世界裡翱翔了一會才打開紙團,睜開一隻眼睛小心看去。
沒有,空白的,鳳梨劫後餘生一般大叫:“不是我!”
後知後覺自己的快樂建立在隊友的痛苦之上,鳳梨窘迫地把帽簷壓了壓,閉上嘴巴安靜如雞。
剩餘三個紙團分彆是小襄,阿緣,朝簡的。
兩個女孩子抓了紙團就打開了,都挺果斷。陳仰替朝簡抓了最後一個紙團,他把空白的紙條丟開:“誰抓到了?”
“我。”阿緣說。
陳仰看著女孩子充滿野性跟生命力的眉眼:“602的情況都記得吧,注意安全。”
“好。”阿緣將網球包放在地上,她拍拍網球服上的灰塵,撚掉兩小片枯葉就拿起包裹,對其他人輕抬下巴,“我出發了。”
女孩的恐慌不安都藏在乾練之下。一如剛進任務世界那樣。
陳仰目睹她走到居民樓前的台階上,找地方吐掉口香糖,帶著一身嚴謹跟從容的氣場進了居民樓。
鳳梨咂舌:“好有女將風範。”
陳仰心想,那個叫阿緣的姑娘沒那麼淡定,她隻是不喜歡在不熟悉的人麵前表露情緒而已。防護牆豎得很高。
鳳梨瞥到什麼,立即扯了扯陳仰衣服,示意他往老槐樹那看。
陳仰這一看嚇一跳,朝簡醒了。他大步跑了過去,背後是林書蔚用年輕的,帶著笑意的閒懶聲音喊阿緣的名字。
“酷姐姐,遇到鬼記得閉眼!”
按理說,光靠聲音並不能判斷說話者是胖是瘦,陳仰卻愣是聽出來了,是個小胖子。
他往老槐樹那跑,回頭看了眼林書蔚,對方撓著頭對他笑笑,消瘦的臉呈現出一種圓潤的錯覺。
有意識的融合,清醒著分裂嗎……
.
老槐樹下猶如末日戰場,兩方的殘將一個躺著,傷勢主要在頭部,另一個背靠著樹,傷在脖子上麵。
陳仰過來時聞到了血腥跟戾氣,他給朝簡抓了一把奶片,眼神警告向東。再打一架,後麵的任務就都做不成了。
向東頂多就是耍耍嘴皮,打是打不了的,他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保留的那點精力要留給任務。
朝簡能打,但陳仰在身邊,他不會完全失控。
“阿緣進去了,還沒送快遞的隻有你,小襄,鳳梨酥三人。”陳仰告訴朝簡任務進度。
朝簡低眸撕扯奶片的包裝,一言不發。
陳仰在旁邊坐下來,他找向東要回煙,點一根抽了起來:“有些事……我心裡有數。”
朝簡的睫毛輕動。
“出去了再說。”陳仰把一大口尼古丁的澀味吸進肺腑,他非常清醒,“好好說。”
“現在任務第一。”陳仰沒看朝簡,他看的三輪車邊的中年快遞員,“隻有安全了,才能考慮其他。”
朝簡把奶片放進口中,覆著一圈深色掐痕的脖頸後仰,目光落在層層枝葉裡,沉默不語。
陳仰抽著煙,耳邊驀地響起聲音:“你是不是怕我了?”他錯愕地轉頭,“沒有。”
旁邊的人神經質道:“你有!”
陳仰看向朝簡發抖的手,他把嘴邊的煙拿下來,抿了抿嘴角:“以前有,現在真沒有。”
“我隻是擔心你發病。”陳仰歎氣,“你在任務世界失去理智太危險了,我想起來都會起一身冷汗。”
朝簡的齒間發出嘎嘣嘎嘣響,每咽一次奶片,脖子都會痛,他卻一下不停地撕奶片,一個接一個地吃著。
“你怪我無理取鬨。”朝簡嗬了聲。
“這又是怎麼理解出來的?”陳仰的胸口有一股負麵情緒噴湧而出,“你為什麼總是把你的猜疑強加到我身上?”
長久堵在心底的話就這麼說出來了,陳仰的表情變了又變,他不太敢看朝簡的反應,指間的煙被他捏得有點變形。
朝簡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他隻是把抖個不停的手塞進口袋裡,咬緊牙關,滿口腥甜地起身走出了樹下。沒帶陳仰給的奶片。
陳仰往後一靠。
“嘖嘖,”旁觀者向東湊近點,“老子刺激他,他就成了瘋子,換你刺激他的時候,他怕打傷你,先離遠點控製自己。”操,助攻了!算了算了,隨他媽的便吧!
陳仰壓根就沒聽向東說的什麼,他自言自語:“偏執生多疑,這是他跟我說過的,我當時告訴他說,他多疑他的,我會自己調節,現在我卻開始埋怨他,我也病了。”
還在這麼不恰當的時機背景下。
腦神經是繃著的,怎麼冷靜下來談那方麵的事?不可能做得到,陳仰煩躁地抽起煙。
向東也點了一根煙:“所以呢,你有什麼打算?”
陳仰答非所問:“他喜歡我。”
其實和曾經想打他屁|股主意的向東聊到這一步很不合適,但他真的沒其他人能說了。
關於朝簡的轉變,陳仰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又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也搞不清他對自己的占有欲控製欲偏執等等出現的時間線,一切都很模糊。然而這並不影響陳仰確信朝簡的心思。
向東撐著樹坐起來,他掏了掏耳朵,一副懷疑自己出現幻聽的姿態。
陳仰用手擋住眼睛:“我又不傻。”
向東用力吸一口煙,緩緩吐出來:“那你呢?”
陳仰看著指間的煙,實話實說:“沒那麼簡單,事情比較複雜,我需要理,還在理。”
向東當場掀翻陳仰的保護殼:“你是怕自己搞來搞去,最後發現你對他能力的依賴跟信任比喜歡的比例要多,所以你一邊整理一邊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