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緣離開小巷,一雙哭過的眼睛四處張望,她頭上的皮筋掉了,半長不短的發絲散開,風吹過,發梢揚起,又颯又野性。然而她的靈魂正在衰老。
“美女,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一道年輕的男聲從左邊響起。
阿緣看一眼滿眼真誠的陌生青年,這次的任務者比較多,有些她都記不清臉,她不確定這個是不是隊友。
不過不重要。
“不需要。”阿緣冷淡地說完就走了,林書蔚模仿的楚肆救過她一命,然後她有了心魔。這讓她深刻明白一件事,在任務世界欠什麼都不能欠人情,尤其是救命之恩,會被規則利用。
阿緣眼底的堅決隻維持了十幾秒就不見了。
無論是現實世界,還是任務世界都充滿了意外和變數,很多事都不是自己能預料的,就像她認識“楚肆”。
阿緣撫過眼前亂飄的頭發,手腕上空蕩蕩的,她那串開過光的佛珠丟在了一個幻境裡麵。
似乎從那時候開始,她的世界就裂開了,那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深……直到她進了這裡。
“阿緣!”表姐從人群裡飛奔過來。
阿緣將圓乎乎的表姐接住,身體被她的那股衝勁帶得往後退了幾步,站穩:“表姐,你悠著點。”
“我一轉身你就沒了,把我給嚇的。”表姐抓阿緣胳膊,不知碰了她哪,她的臉色一下就白了。
表姐連忙擼起阿緣的衣服袖子,她看到什麼,嘴唇哆嗦:“你這怎麼受傷的?”
阿緣垂眼看了看,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左手臂上青了一大塊,有點滲血,應該是那會在巷子裡不小心撞傷的。
“有個精神病無差彆殺人……”阿緣講了事情經過。
表姐聽得連連吸氣,眼淚也嘩啦嘩啦往下淌:“那個被捅了好多下的隊友她,她……怎麼樣?”
“死了。”阿緣咬住嘴裡的軟肉。
表姐哭得更凶,要防厲鬼,還要防Npc,太難了。
阿緣從身前的斜挎包裡拿出紙巾,抽一張蓋到表姐鼻子上麵,給她擤鼻涕。
表姐比她大兩歲,看起來卻比她小。
“阿緣,你不是說那個陳先生很厲害,而且能信得過嗎,我們去找他吧!”表姐想一出是一出,手已經用力攥住她往前拽,腳步倉皇。
阿緣反手去抓表姐:“不行。”
“為什麼?”表姐用袖子擦了擦臉,“你是不是怕陳先生的小男朋友?說實話我也有點怕,那個弟弟很危險的樣子。但我看得出來,他的小男朋友被他吃得死死的,隻要他點頭,對方不敢怎麼……”
阿緣打斷表姐,態度強勢:“不行就是不行。”她這個任務的狀態比去年老樓那時差多了,去找陳仰隻會拖後腿。
手忽然被拉了拉,阿緣歎息:“表姐,這件事真的不可以,就我們兩人挺好的。”
“不是,阿緣,你看那邊。”表姐示意她看一處方向。
阿緣轉頭望去,說曹操曹操到,前麵不遠就是陳仰和他的小男朋友。
河邊的一排椅子上麵坐了不少遊客,陳仰四人找到空椅子坐下來,兩兩挨著,還不朝一邊坐。
陳仰和朝簡麵向河邊,阿緣跟表姐麵朝街巷。
阿緣理了理發絲,短短的指甲刮擦著頭皮,表姐有一點說對了,她確實怕朝簡。
在她還是新人的時候,親眼目睹朝簡發病發狂,能不怕嗎,心理陰影般的存在,即便過了好幾個月再見,她還是會不由得回憶那個血性殘暴畫麵,激起頭皮發麻的感覺。
“阿緣,給你這個。”陳仰遞給她一袋花生糖。
阿緣回頭去接:“謝謝。”
女孩健康的小麥色皮膚被初春的陽光籠住,沒什麼生機。
陳仰喝口水衝淡嘴裡的糖水味,眼睛看著河邊的一簇綠色:“你們上哪來的?”
和他錯開坐的表姐妹兩人都沒出聲。
陳仰擰上瓶蓋把水給朝簡,他的手肘撐著腿部,伸頭看金燦燦的河水,感受這虛假的靜謐。
朝簡將棒球帽往上抬抬,露出高眉弓和深黑的雙眼。
人潮裡響起“哢嚓”聲,朝簡皺了皺眉頭,陳仰安撫道:“換成我,我也拍你。”自成一景,濃墨重彩,隨便拍拍都是藝術品。
朝簡瞥他:“那你怎麼不拍?”
陳仰抽著嘴拿出手機,對著朝簡拍了好幾張。
偷聽的阿緣跟表姐:“……”
表姐小聲說:“阿緣,我們真的不和陳……唔……唔唔!”
阿緣捂著表姐的嘴,眼神警告了一番才撤開手。
表姐徹底打消了那個想法,蔫蔫地吃起了花生糖,她彆的本事沒有,牙口好,這口牙咬過很多食物,咬過出軌的渣男,還咬過蜘蛛一樣在牆上爬行的怪物。
陳仰不知道表姐妹兩人的交流戰,他把小腿抵著朝簡,腦子裡全是目前牽出來的信息點。
關小雲家的女碎屍身份未定。
關小雲跟程金的屍首還沒找到,生死不明。
程金計劃買彆墅買車,跟老婆說很快就有錢了。
葉宇的屍體在關小雲房間的床底下,他妹夫爛泥扶不上牆,妹妹想搞個門麵,缺本錢。
劉值前麵那家的大爺沒有妻兒,卻在屋裡燒紙錢。
有個傻子學程金老婆慘叫,還學吊死鬼。
陳仰捋得頭疼又焦躁,太陽穴突突亂跳,一隻手從他的手臂裡繞過來,握住他的手。
無根修長的手指插|進陳仰的指縫,扣住,耐心十足地摩挲。陳仰忽地明白朝簡為什麼不能參與這個任務了,所有人裡麵就他閾值高,他要是能參與進來,那他就是大家的外掛。
朝簡對陳仰笑笑。
陳仰的心臟跳了跳,撇開頭不看他,下一刻卻又控製不住地把頭轉回來,回了一個笑容。
不時有戴紅袖章的人經過,每個人的身手都沒有絲毫懶散的氣息,他們會回答遊客的問題,會四處巡邏,提防禍事發生,工作期間十分認真。
陳仰捕捉到一個戴紅袖章的出現時,阿緣的表情有點變化,他挑挑眉:“出什麼事了?”
阿緣說了精神病的事。
“智力方麵有問題嗎?”陳仰調過身問,“身形怎樣,胖不胖?”
阿緣說:“智力沒問題,不胖。”
陳仰的神色凝了幾分,看來不是淩晨那個傻子:“人呢?”
“被管理處的幾個人帶走了。”阿緣主動交代,“剛才過去的那個,就是幾人之一。”
陳仰問起遊客跟任務者的傷情。
“遊客沒有生命危險,任務者當場身亡。”阿緣似是覺得冷,她把黃色薄棉衣的拉鏈往上拉了拉,“多虧了林書蔚,是他打掉了那精神病手裡的刀,我們才能上去將對方製服。”
當初在送快遞的任務後期,他們在樓道裡逃命的時候,小襄為了自保放下她獨自跑下樓,腳上還穿著她的運動鞋。如果不是林書蔚扮演的楚肆扔了個保溫杯,小襄被砸得行動停緩,那個瞬間,斧頭朝她劈了過去,死得極有可能是阿緣,因為當時她被丟下了,傷得重,跑也跑不了。
阿緣搓搓乾燥又冰涼的手,其實林書蔚的反應能力跟身手都很不錯,隻不過他不想那樣,他想躲在隊友們身後。
陳仰觀察阿緣的情緒:“林書蔚跟你聊了他的病?”
阿緣搖頭又點頭,她的視線掠過人流,像是想要找一個定點,找了一圈發現找不到:“都是些不存在的人,他是在模仿。”他‘被’拋棄了而已。
表姐放下花生糖,拍了拍阿緣的後背,滿臉的擔憂和慌張。
阿緣跟陳仰打了招呼,拉著表姐走了。
陳仰坐在長椅上吹風,林書蔚那四哥隊友應該是早期認識的,過去這麼久了,他還記得他們,說明他們都死了,徹徹底底的死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永遠記得死去的隊友,是一件悲傷的事。
因為如果哪天你無意間得知自己忘了某個隊友,那就說明對方被重置了,擁有了二次機會,重新上路,重新出發。
也許你的隊友重置後,你們還會遇到,也許不再遇到,各走各的,那也沒關係。
陳仰想到了那個長了一雙狐狸眼,會嚶嚶嚶的少年陳西雙,他們不會再有機會組隊了,也都忘了曾經的合作經曆,他不覺得有多遺憾。
往前走才是最重要的,對他,對那個有幸二次重置的少年都是。
陳仰下意識地把背包放到腿上,快速勾住拉鏈拉開,他想和朝簡核對一下,看看他還有沒有忘記那個老隊友。
可等陳仰翻找背包的時候,他才想起來,那個記錄著他重置後做的所有任務的筆記本……已經轉給向東了。
這像是在提醒他,一切已經接近尾聲,不論是他的第一趟路還是第二趟路,那些隊友都各有各的結局。
陳仰情緒低穀的時候,朝簡不打擾他,也不把他往上拽。
不一會,有壓抑的哽聲傳入朝簡的耳中,他的牙關大力咬合了一下,奶片在他口中崩開。
有幾個彩色的泡泡朝著他們這邊飛來,落在了陳仰的眼睛跟臉上,他愣了愣,抬頭望向那個舉著泡泡機吹泡泡,笑容燦爛的小孩。
看著看著,陳仰也笑起來,他能為一點小事難過,同樣能為一點小事開心。
朝簡攥著藥瓶的手一鬆,嗓音有點啞:“哥哥,走?”
“昂啊。”陳仰抓起背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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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仰打算去管理處看看那精神病,他想知道劉值會怎麼處置那種危害景區秩序,影響旅遊節的人。
在去的路上,陳仰碰到了張琦,腳步頓了下就迎麵走過去。
張琦背對著陳仰往前走,碰到誰就道個歉,他心不在焉精神恍惚。
陳仰拍他肩膀的時候,他抖了抖回頭:“老弟,是你啊。”完了又對老弟的對象點點頭,雖然不熟,禮數還是要做一做。
“怎麼就你一個人,小李小薛呢?”陳仰看了看周圍。
張琦有點不自在。
陳仰猜到了什麼:“鬨矛盾了?”
“沒。”張琦說,“我是大叔,他們是小年輕,大家不是一個年代的,再加上他們兩個彼此合作的次數比我多一次,自然要親近點。”
陳仰看著張琦。
張琦的肩膀垮了下來,臉上寫滿了挫敗頹然。
陳仰說:“那你跟著我吧。”
張琦猛地抬頭:“啊?老弟你說啥?”
陳仰沒急著回答張琦,他用餘光偷瞄朝簡,發現對方的氣息沒有亂。
朝簡把帽簷壓下去,擋住了眼底的無奈,他不是生來就患有多重人格障礙,以前的他不需要吃藥,不會發瘋自殘,他好好的啊。
他也沒想要陳仰和孫文軍香子慕那兩個老搭檔斷絕來往,不清楚香子慕是怎麼認為的。
或許是香子慕沒有通關,沒有拿回全部的記憶,隻憑那些夢組成的片段和自我理解推測造成了那樣的誇大想法。
而且香子慕不待見他,從一開始就生疏遠離,她在情感上有偏向性的成分在裡麵。
她為了陳仰,不得不幫他這個討厭的人挖掉了那塊肉,心裡頭肯定不痛快。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角度,以及所求所願,沒什麼好說的。
朝簡沒有解釋香子慕的誤解,因為他對陳仰的占有欲的確比正常數值要高一些。
陳仰從讓他敬佩的老前輩,變成很仗義的朋友,很好的哥哥,喜歡的人,搭檔,愛人。
身份一路變化,最終成為比他的命還重要的存在,他不想失去,不能失去。
當初他們在一起之後,陳仰還是會和談得來的隊友在現實世界碰麵結交,也照樣會有香子慕孫文軍的四人隊。
變化是有的,陳仰人生的排位第一從友情變成了愛情。那也是香子慕厭惡他的關鍵原因,他是個多餘的,半路插進來的,礙事。
陳仰死了,他發病,經過漫長的垂死掙紮半夢半醒之後,他的性情變化很大。
再重逢,他因為病情的原因,不止多了暴力狂躁,還有偏執多疑控製欲,連帶著他的占有欲也比以前更強。
朝簡想在陳仰的手機裡裝監聽,監視他的每一條信息每一通電話,甚至想用鐵鏈把他鎖起來關在屋裡……
一旦他那麼想的時候,他就砸自己的左腿,利用劇痛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這條路是他從終點走回來的,為的是找到停在半路的陳仰,一起走。
所以那些罪惡的想法都被他殺死了。
去年去陳西雙老家那回,陳仰讓他幫忙看手機,他拉黑了孫文軍。
原因有兩個,一是他怕陳仰跟孫文軍接觸得多了,影響到記憶和閾值。二是,孫文軍總是跟陳仰聊那片閾值種子長成的葉子,次數頻繁得讓朝簡的情緒瀕臨失控,直接拉黑了他。
拉黑掉以後,朝簡的情緒更差了,他怕陳仰怪自己,就幼稚得撒謊說孫文軍罵他。
那時的陳仰想回避孫文軍,對於他的拉黑沒有什麼意見。
就那一次,之後他再也沒有那麼做過,因為他確定孫文軍不會影響他的計劃,便不再乾涉。
他的哥哥沒有重置前的記憶,聽信了香子慕那個老搭檔單方麵的,帶著個人情緒的說詞,也不動腦子想想,自己身邊的朋友就沒斷過不是嗎。
朋友圈跟蕭條不沾邊,更談不上被嚴禁。
朝簡摸了摸陳仰的頭發,等你進最後一關,看到我們的過去,記起所有,你就會知道,當初的我給你的不是病態的愛,是健康的。
但是,我從終點回頭找你這段路走得太難了,幾乎是用爬的,現在的我不能再給你那樣的愛了,我儘力了。
陳仰看不到朝簡的眼睛,隻能從他身上感受到哀傷的東西。
“不要多想。”朝簡溫熱的呼吸噴到陳仰的耳朵上麵,“算了,現在的你喜歡多想,那就隨你吧。”
“隨你。”朝簡重複並強調了這兩個字。
陳仰沒有感到意外,這也不是他們中間首次出現第三個人。
當然,感情上是絕對不行的,他的箭頭就沒歪過。
朝簡落後一步,看著陳仰和張琦肩並肩,邊走邊說話,他拉下口罩,剝了兩個奶片抵進齒間。
關於陳仰交朋友這件事,朝簡和他重逢後就慢慢有了一個固定的態度。朝簡不阻攔,卻也不會加入進去,他的世界不需要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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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琦一路都在散發負能量,他說小李神經兮兮的,總是說女鬼還貼在她背上,他叫她不要那麼說了,她還要說。
在任務世界疑神疑鬼會嚇到隊友,人嚇人,嚇死人。
陳仰被一股股的負能量入侵,他也跟著發惱騷,煩躁崩潰,臟話蹦了一句又一句。
快走到管理處的時候,陳仰才意識到自己蹦了多少臟字,他把朝簡拉到一邊。快三十的老爺們有點難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