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自家的大門,一步一步倒著走。
家和一對兒女在她放大的瞳孔裡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小。
女人帶走一個“孩子”,這一夜就安全了。
天亮以後,有村民來給陳仰幾人送早飯,見麵挺客氣的,送完就走,腳步匆匆地回了家。
陳仰喝了口稀飯,村裡人也不知道女人的兒子在哪,或者說,知道的已經死了。
“仰哥,你背上的傷好些沒?”香子慕湊過來。
“沒什麼事了。”陳仰瞥到她碗裡的醃蘿卜,“好吃嗎?“
“J鹹J鹹的。”香子慕伸舌頭發出一個乾嘔的聲音,一點淑女的形象都沒有。
陳仰聽到身後的動靜,他回頭發現李正站在堂屋,旁邊的女孩端著碗,強顏歡笑地說著什麼。
李正很緊張地看看院裡,仿佛隊友中間有人要害他。
陳仰喝掉碗裡的最後兩口稀飯,他把空碗給身旁的朝簡,起身走到李正那裡。
李正往陽關照不到的角落裡一坐。
陳仰等女孩走了才找他說話:“你沒帶藥?”
李正像是根本就沒聽到陳仰的聲音。
“生了病,最好藥不離身。”陳仰望著給他盛稀飯的朝簡,話是對李正說的,“像你這種情況,藥瓶和身份卡一樣重要,你把它們放在一起,就不會漏掉。”
李正的眼珠轉了轉。
陳仰捕捉到他落在那女孩身上的視線:“她看樣子一晚上沒睡。”
“她是救不了我的,我說了她不聽。”李正的精神似是穩定了一點點,他開了口,聲音又啞又渾濁,“醫生都放棄我了。”
陳仰說:“那就換一家醫生。”這隻是一句蒼白且合理的鼓勵。正常時候都會這麼說。
可他知道,醫生的治療方案對任務者沒用。
“我這樣,隻有仙女能救我。”李正搖搖頭,開起玩笑,“不過仙女是不會救一個廢人的。”
陳仰聽到那兩個字,眼神有一瞬的變化,之後恢複如常。
那女孩過來了,李正低聲跟她說了句話,她憋著眼淚勉強點頭。
陳仰走向朝簡,感情的事,隨緣。
沒緣分,怎麼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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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大家在村東頭的一個稻草堆裡麵找到了那個中年女人的屍體。
陳仰叫朝簡去檢查。
朝簡徒手去碰屍體的頭部和四肢:“很臭。”
一旁的香子慕問道:“每具你都說臭,具體的呢?哪種臭味?你形容一下。”
朝簡遇到了難題。
香子慕還想問話,孫文軍製止了她:“讓小仰仰來,朝簡是他帶的。”
“我是想替他分擔點,還有……可能是我的錯覺吧。”香子慕欲言又止。
“朝簡進步的很快。”孫文軍說,“資質比我們好,他非常適合任務世界。”
“這我知道,我看出來了……”香子慕沒半點放鬆,她憂心的似乎是彆的事。
陳仰跟朝簡蹲在一起:“這具屍體的味道跟之前那些有區彆嗎?”
“有。”朝簡又謹慎改口,“沒有。”
“怎麼說?”
朝簡皺眉:“就是濃淡的區彆。”
“你的嗅覺真的是,既敏感又遲鈍。”陳仰說,“你再聞聞。”
朝簡把碰過屍體的手放在鼻子前麵,聞了半天才沒聞出個結果。
陳仰在他耳邊說:“這是家禽的糞便味道。”
“不一樣。”朝簡想說他在村裡聞過那一類氣味,跟屍體散發出來的不同,陳仰先他一步道,“屍體身上是變質了的。”
朝簡激動地看著他:“什麼家禽?”
陳仰把溜到嘴邊的答案咬住:“自己動腦子想。”
朝簡的腦袋耷拉下去,然後就跟靜止了似的。
“我知道你是頭一回做鄉村任務,這裡的環境影響你的發揮,但是規則不會因為這樣就給你放水,你要多觀察。”陳仰語重心長地說了一番,“鴨子。”
朝簡偏過頭,烏黑長睫緩慢地眨了一下,幾瞬後迸發出炙熱的光芒:“仰哥,你真厲害。”
迷弟上線了。
“……”陳仰揉他頭發。
“我追不上你。”朝簡又低下頭,眉間鋪滿挫敗。
陳仰想了想:“那我走慢點,你快點?”
陳仰以為朝簡會說“好”,誰知他竟然搖頭說“不好”。
“仰哥,你不要慢下來,我會把走變成跑,我會跑向你。”朝簡認真道。
陳仰控製不住地回了一句:“小鬼,你各方麵的能力增加的都很可以,彆給自己太大壓力,我們是搭檔,一起做任務就行。”
“抱歉,我想的有點多。”朝簡看他一眼,頭往旁邊偏,“我想像你的另外兩個搭檔一樣,跟你並肩。”
陳仰嘴一抿:“那好吧,你加油跑。”
朝簡笑著“嗯”了一聲,身後像是有一根對著陳仰搖晃的大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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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根據鴨子變質的糞便味這一線索,鎖定了村裡的一戶人家。那戶人家都死光了。
朝簡在那家的院子南邊找到了一個破舊小棚,他快速將棚子拆掉。
棚裡的景象暴露在日光下。
有塊灰不拉機的油布鋪在一角,幾個大大小小的臟碗東倒西歪。
朝簡把油布揭開,底下是個小水坑。
水上麵飄著一層綠黑的東西,都是些不知道是多久前的鴨子糞便。
被油布一蒙,就像是一筐臭雞蛋丟進糞池裡,被不停攪拌。
隊伍裡,除香子慕以外的兩個女生直接就吐了。
男的也受不了地乾嘔。
“這水坑是養鴨子的時候,給鴨子喝水的。”孫文軍沉思道。
“才一點點大,藏不了屍體吧?”他邊上的青年捏著鼻子退開。
“塞啊,缸都能藏屍體,更何況是水坑。”香子慕找根長竹竿往坑裡戳,試探水的深度。
竹竿快到頭了,還沒戳到底部。
香子慕變了變臉色,丟掉竹竿說:“差不多有一米六。”
太深了。
“我們要把水清掉,露出坑底。”陳仰道。
大家沒出聲,這水臭得讓人呼吸困難,誰清?
“我來吧。”朝簡把背包給陳仰,卷起袖子說,“仰哥,你去外邊。”
“一起弄快點。”陳仰拿出幾張紙巾揪紙團,用來塞鼻子用,誰要都有。
團魂不會出現在哪個臨時隊伍裡,即便陳仰挑明了,其他人也都懂這個道理,依舊沒有都留下來。
做事的隻有陳仰跟他的新老搭檔,以及生病的李正五人。
快到中午的時候,坑底才露出來。
坑底有一具小孩的屍體,他是向下趴著的,背上壓著石頭,臉朝上,脖子往後扭。
陳仰一轉眼就站在商場裡麵,全身濕透。
他見朝簡脫下外套,就撈住對方滴水的外套袖子擠了擠,在稀裡嘩啦的聲音裡說:“濕成這樣,你還給我披什麼?”
朝簡訥訥道:“我忘了。”
陳仰還沒反應過來,朝簡就走了,他的步子邁得很大,很快便消失在了拐角。
這是商場任務,他們進來的時候是在雨裡,瓢潑大雨。
現在的季節是深秋,淋這場雨,體質不好的能就此蔫掉,要是本來就生病的進來,雪上加霜。
“阿嚏――”
陳仰打了個噴嚏,這次孫文軍和香子慕不在,他單獨帶朝簡。
就是所謂的二人隊。
陳仰在原地坐下來,不一會他身下就凝聚了一灘水。
朝簡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個紙杯,裡麵的熱水因為他走路的速度晃得厲害,有幾滴濺在了他的手背上麵,他渾然不覺。
那一杯熱水被朝簡送到陳仰麵前,他嚴肅道:“你捧著。”杯子裡的熱氣往陳仰眼睛裡撲,他不自覺地說出一句曾經這時的自己說過的話:“小朝弟弟,你是不是喜歡我?”
朝簡捧著杯子:“仰哥,你要不要和我談戀愛?”
兩人同時說話。
四周靜得掉下一根細針都能聽得見,更彆說是擊鼓雷鳴似的心跳聲。
陳仰愣愣地想,原來我跟朝簡是這時候……
朝簡拉著陳仰的手放在杯子上麵,讓他捧著杯子。朝簡自己的手捧著陳仰的手:“我覺得我還挺討你喜歡的。”
陳仰的喉結上下顫動。
朝簡摩挲他的手背:“我想做你男朋友。”
陳仰沒說話。
朝簡將一隻手從陳仰的手背上撤離,拉了拉他的衣袖:“可以嗎?”
陳仰喝了一點熱水:“怎麼在任務世界說這個。”
“忽然很想說。”朝簡直直地看著他,像等著被領走的犬科動物,“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陳仰捕捉到朝簡那份冷靜下的緊張,害怕,還有期待跟堅決,他其實不怎麼自信,但他絕不會因為一次失敗就放棄。
陳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境,他確定地想,過去的我這時候已經動心了。
“我要是答應你,就是打臉。”陳仰聽到自己說。
這分明是答應了的意思,朝簡卻聽不出來,他整個人很迷茫,不知道怎麼呼吸了,看著讓人心疼。
“現在流行打臉,我打算隨大流。”陳仰照著腦子裡冒出的話說了,他在心裡歎氣,陳仰啊陳仰,這麼重要的時候你還以大欺小,逗乖小孩。
朝簡半晌才撓一下陳仰的手背,小心翼翼掩蓋著自己的狂喜,慎重道:“那我是你男朋友了嗎?”
陳仰答非所問:“去年小文哥相親,我和子慕去陪他,我們聊到感情問題,我說我不找任務者當對象。”
“我是你搭檔,可以不算任務者。”朝簡硬核答題。
“我還說我是不可能談戀愛的,我的肋骨都在,沒少。”陳仰幽幽道。
朝簡沉默了會,拉著陳仰的手晃了晃,笑容燦爛:“我是你男朋友了。”
這回題都不答了,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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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場這個任務點見證了陳仰的愛情是如何開始的。
朝簡的身份從搭檔變成搭檔兼男朋友。
陳仰才和朝簡牽了下手,他就進了開局模式裡麵。
二十多個隊友都站在陳仰麵前,新人在崩潰哭叫,老人在安慰科普。
場麵一團亂。
陳仰早就習慣了,可他依舊把注意力挪了過去。
因為隊伍裡有個熟悉的身影,白棠,白教授。他還是謫仙小師弟那一卦。
白棠感應到陳仰的視線,禮貌又清冷對他輕輕點頭,一雙桃花眼裡有著理性的防備和疏離。
陳仰一笑。
朝簡低聲道:“仰哥,你認識他?”
陳仰搖頭:“不認識。”
朝簡說:“我認識。”
陳仰驚訝地轉頭。
朝簡溫熱的氣息落在陳仰耳朵上麵:“我跟他合作過一次,他的知識儲備量很大。”
“雖然那次任務裡,我和他交流的次數不多,但怎麼也是二次合作,你要是對他感興趣,我可以幫你。”朝簡抿著唇,他沒有多疑偏執,占有欲跟控製欲也都在正常範圍。
陳仰怔了會:“不用。”
隊伍裡的新人心理素質不好,這才剛開始就崩了。老人裡麵也有狀態不行的。
可能也和任務點有關係。
商場那些櫥窗裡的假人是大家的童年陰影,在這種時候,它們的詭異程度會被放大幾十倍。
大家光是遠遠地看一眼就能頭皮發麻,進店調查的話,他們會嚇死。
可任務不是工作,不想做可以請假,請不了就裸辭。任務是強製性的,不做不行。
所以新人們隻能一邊驚哭,一邊往商場裡走,迅速報團取暖。
陳仰沒急著走,他蹲在地上檢查背包,裡麵的東西都沒濕。
書在,日記本在,筆記本也在。
還多了一盒……奶片。
陳仰拆開盒子,抓出一大把奶片給朝簡。
“太多了。”朝簡用雙手捧著,氣息略沉,有點受寵若驚,還有點不知所措,“你平時基本都是一個一個的給我。”
“這是男朋友的待遇。”陳仰拉上背包拉鏈。
朝簡掙紮著捏了捏手裡的那些奶片,咬牙道:“你還是拿回去吧,我怕我得寸進尺,貪得無厭。”
陳仰:“……”
他剛做出要把奶片拿回來的樣子,朝簡就快速把奶片揣進濕衣服的兜裡:“仰哥,我覺得這是個挑戰,我應該能控製住自己。”
陳仰抽抽嘴,什麼話都讓你說了。
“頭發長了。”陳仰摸朝簡柔軟的黑發。
朝簡撕著奶片:“回去就剪。”
陳仰撈起他的額發:“紮小啾啾吧。”
“好。”朝簡剝好了奶片,先給陳仰,等他吃下去,朝簡才給自己剝。
不多時,朝簡不知從哪弄到了個皮筋,紮起了小啾啾。
陳仰感冒發冷,渾身時不時地打哆嗦,他走了會就在商場一樓的皮沙發上麵坐下來。
朝簡蹲在沙發前,低著頭把陳仰的濕鞋子脫下來,握住他冰涼的腳,塞進自己的衣服裡,貼著自己隨著呼吸起伏的溫熱腹肌。
陳仰幾乎是再那一瞬間就記起了A3樓那次的畫麵。
“寒氣是從腳底進來的,我給你捂捂。”朝簡嘮嘮叨叨,“前麵有家賣鞋子的店,一會我去給你拿雙乾淨的鞋,還有衣服,商場都有……”
陳仰彎著腰湊近。
嘮叨聲戛然而止,朝簡的耳根紅了,低聲咕噥:“彆靠我這麼近。”
“現在害羞了。”陳仰動動腿,腳丫子蹦過他的腹肌。
朝簡的背脊瞬間僵硬繃緊,嗓音暗啞:“仰哥,你……不要動。”
他沒說彆的,隻是做了個吞咽的動作,箍緊陳仰的腳踝,掌心很燙。
“你不是有了男朋友的特權嗎,怎麼慌成這樣。”陳仰對著他好看得不真實的麵龐吹口氣。
朝簡一言不發。
片刻後,他苦惱又無辜地說:“我y了,對不起。”
陳仰:“……”
“不是你的錯,十九歲確實血氣方剛。”陳仰要把腳拿出來,按著他腳踝的那雙手在收力,捧寶貝一樣捧著,他咳道,“不捂了,我們去找鞋子衣服換上。”
朝簡慢慢吞吞地鬆開手,期間還不忘在陳仰纖細的腳踝上摩挲幾下。
陳仰穿鞋的時候,無意間瞥到朝簡亮起來的手機屏,呼吸滯住,一股滾熱的糖水淋在了他的心口。
朝簡的屏保是一張信紙,上麵是手寫的鋼筆字。
字跡流暢有力,既有純粹的炙熱虔誠,又有蓬洶湧蓬勃的孤勇,那是朝簡自己寫的。
一共兩句話。
――我愛上一個人,我是他的戰友,是他的搭檔,也是他的乖小孩。
――他是我的日月,山海,和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