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嘛,總有個旦夕禍福。
那老炮兒,有一回倒車的時候沒注意,他媳婦兒孩子估計也沒注意,居然在倒車的時候,連媳婦帶孩子的,一下全給碾死了。
從那之後,老炮兒脾氣大變,搞了個停薪留職,工作也不乾了,整天悶在家裡,凶巴巴的,見誰家的孩子都愛罵兩句,打一頓。
要說今天超生兄妹三個沒挨打,還能從他那兒拿到果子,那完全是出於一種偶然的幸運。
“以後交待孩子們,儘量少往韓家胡同跑,老炮兒的脾氣燥,他要打了孩子,我當然要收拾他,但咱總不能天天跟街坊鄰居吵架乾仗。”賀譯民說。
陳月牙剛把閨女抱起來,會說話的閨女立刻睜開亮晶晶的眼睛說:“我還沒睡著喲……”
賀譯民輕輕把手搭到妻子的肩膀上,超生立刻目露凶光,盯著賀譯的手。
得,從現在開始,倆口子想乾點啥就難嘍。
罐頭廠一開張,據說整個街道都在關注,就想知道陳月牙能不能在一個月內,把所有的罐頭全給賣出去。
因為它是街道辦響應國家號召,改革開放的一個試點工程。
什麼叫工程,孩子們是不懂的,他們隻知道罐頭廠裡進了好多好多的冰糖,水靈靈,硬梆梆的大桃子給洗的乾乾淨淨削去皮兒,削成大塊兒,裝進大鍋裡,加著冰糖一起咕嘟咕嘟。
硬梆梆的黃桃在冰糖裡咕嘟咕嘟,糖滲了進去,黃桃還是硬硬的。
街道做黃桃罐頭的日子,總是胡同裡的孩子們都格外瘋狂的日子,因為那味兒實在是太竄太竄了,勾魂銷肝的。
這還不夠,用冰糖把黃桃煮完,還得往裡麵加上酸酸的檸檬汁兒。
但凡街道上有人過,總得停下來聞一聞:“嗬,這味兒可真竄。”
“再香,能有益民食品廠的,山海關食品廠的好吃?要我,那怕貴點兒,我肯定上百貨大樓買牌子貨,不買咱街道產的。”也總有些唱反調的人嘛,在那兒唧唧歪歪的說風涼話。
但罐頭的味兒是真濃,真好聞啊。
何向陽的口水直流,而且心裡那叫一個憤恨,當初要是宋小霞拿下三好市民,銷售經理可就是她們家的,程大寶和程睡蓮倆當然都能進廠打工,拿一份工資,但因為經理的工作給陳月牙搶走了,她家大寶和程睡蓮就沒法進廠工作,拿工資了。
唉,晦氣呀。
但再晦氣,她還得抖抖索索在巷口守著,等陳月牙回來。
陳月牙一回來,她就迎上來了:“月牙,咱們罐頭廠是不是得招幾個臨時工,你看我家睡蓮和大寶咋樣,給他們安排個工作吧,一月兩月都行,有錢賺就行。”
陳月牙停了下來:“可以啊大媽,咱這廠子總共就開一個月,要睡蓮想乾,就讓她來。”
“還有大寶呢?”何向陽又說。
“大寶就算了吧,廠裡現在隻缺洗瓶子的女工,你家大寶乾不了。”陳月牙說。
畢竟原來就算不是仇家,倆家子的關係還真算不上好。
都是為了孩子,何向陽問完工作,進門就搧了自己倆巴掌,恥辱啊!
福妞昨天去了趟她乾媽宋思思家做客,她大嬸兒宋小霞不忿於陳月牙搶到了銷售經理的位置,氣的一直在那兒說風涼話,說陳月牙當經理就是個笑話,罐頭肯定賣不出去。
說宋思思當初就不應該和賀譯民離婚,要不然,現在有她陳月牙啥事兒?
宋思思比宋小霞高潔得多,還勸宋小霞,不要跟那些生活在胡同裡的底層人一般見識,馬上改革開放了,賺錢的地兒多的是,何必盯著街道麻雀大的一個小破廠子。
而在福妞的夢裡,罐頭廠的經理是給宋小霞當了的,因為有鋼廠的關係,宋小霞隻需要把罐頭全賣到鋼廠就完了。
後來,罐頭廠那塊地還成了宋小霞的私產,地皮啊,很值錢的。
但現在所有的事情都跟夢裡不同了,福妞也覺得可笑,沒有鋼廠的關係,陳月牙能把罐頭賣出去嗎?
不可能的嘛!
等罐頭賣不出去,陳月牙一家成個笑話,媽媽肯定會高興,高興了,就會把她帶回鋼廠住。
因為超生突然會說話,福妞嚇的好幾天都沒敢出門。
她現在更想去鋼廠了,特彆想。
隨著一罐罐的罐頭被罐裝好,發酵到了最香甜的時候,銷售終於開始了。
幾個小崽崽期待了好久的罐頭,在庫房裡放著呢,黃澄澄的黃桃在褐色的糖水裡飄著,一股濃鬱的桃香味。
秦三多也著急,畢竟八條胡同,陳月牙代表的可是燕支胡同,她要能把這個經理當漂亮,秦三多這個居委會主任比她還光榮。
看陳月牙帶著超生來了,他首先就是一笑:“咱們小哪吒又來了,跟伯伯說說,你媽媽想好了沒,這罐頭準備咋賣?”
自打超生突然會說話,滿胡同的人都想逗逗她。
“秦主會,你得給我開幾份介紹信,把咱們居委會的公章遝上,多開幾份,我現在就準備出去,給咱們賣罐頭去。”陳月牙說。
秦三多的介紹信當然是早就準備好的:“你當初賣衣服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是個搞銷售的人材,所以要想辦法幫你拿下這個銷售經理,原來你是投機倒把,但現在不是了,你是有單位介紹信的正當銷售人員,什麼廠礦企業,什麼百貨大樓,你隻要能賣進去,一月把那8000罐頭賣完,三百塊你就拿到手了!”
‘茲有百順街道食品廠工作人員,上門銷售罐頭,請接待!’
有這張介紹信,出門賣東西就屬於合法銷售了。
陳月牙接了過來,心裡有點激動,畢竟從現在開始,她就是個合法的銷售員了。
當然她心裡也有自己的盤算,怎麼賣罐頭,也有自己的想法,現在就隻等她去實踐了。
“月牙,來,這罐罐頭是廠裡送的品嘗樣品,我的就送給超生吃。”秦三多寫完了介紹信,遞了一罐子罐頭過來。
陳月牙當然得推拒:“這咋好意思,我聽說您家七寶要上高中,您也在四處找錢,這罐頭我不能收。”
“收著吧,馬上改革開放啦,咱們的日子馬上就會越來越好過,一罐罐頭真不算啥。”秦三多說著,拿手逗了逗超生的小辮子:“北京也沒這麼俊的丫頭,這胡同裡我就喜歡她一個丫頭!”
一大罐的黃桃罐頭啊,因為還沒開始銷售,超生到現在也沒吃過呢。
饞啊,流口水啊,緊緊抱在懷裡,想吃!
媽媽回家了,還以為超生就跟在自己身後,沒怎麼管她。
但超生走到一半兒,轉身卻往另一個方向跑了。
抱著一罐頭,這是超生出生以來走過最長的路,冒過最多的險,簡直堪稱爬山越嶺,翻山過海。
終於,她走到韓家胡同的口子上了。
“嗨,那不是燕支胡同的小啞巴嗎?”有個孩子在垃圾堆上直起腰說。
現在的超生可不是怕人嚇唬的崽喲:“我有三個哥哥,一個比一個凶哦!”
嗬,小丫頭個頭不高,聲音脆嘣嘣的,還真把幾個孩子唬住了。
“嘿嘿,快看,她進了韓家胡同,好像往老炮兒家去了!”一個孩子說。
於是,跟一群小老鼠似的,幾個孩子竄了下來,吃驚的跟在超生身後,也進了韓家胡同。
“老炮伯伯,老炮伯伯!”超生搖著大鐵門,咣啷咣啷作響。
“她居然在搖老炮兒家的門,大家趕緊跑啊!”一個孩子突然喊了一聲,所有的孩子跟那鳥獸四的,頓時四散了。
老炮兒正在家裡睡大覺,聽見有人在搖門,出來了,一看超生,樂了:“賀譯民家閨女,啥事兒?”
“罐頭,你要的!”超生可沒忘記這個伯伯曾經問自己買過罐頭呢。
小小的丫頭,穿著一件小白線衣,外麵是一件綴著兩塊補丁的棉線襖子,一看那夾層,就是已經壯過回棉花,又取過回棉花的,這件小衣服她至少要穿三個冬天。
褲子上的補丁都是補成一朵朵的小花兒,小臉蛋兒又圓又白,臉頰紅撲撲的,簡直跟那畫兒上遝下來的似的。
踮著腳,捧著一罐街道產的黃桃罐頭。
“送我的?”老炮兒打開門,接過罐頭丟了丟,故意說。
超生記得這伯伯可沒錢,拍拍自己的心口,她認真說:“欠著賬哦,五毛錢,我記在這裡啦,我會記得一千年那麼久噠。”
“算了,不欠了,我今天正好有五毛錢,給你吧!老狗記得千年事,小狗記得萬萬年,讓你記一千年,我害怕。”一個苦大仇深的老炮兒,就這麼給超生逗樂了。
超生於是伸出雙手接過罐頭廠的第一筆銷售大單:五毛錢!!!
在一群孩子崇拜,羨慕,不可思議的眼神中,超生捧著五毛錢,慢悠悠穿過胡同,把這筆‘巨款’拿回了家。
夕陽灑在她的小襖子上,堪稱光芒萬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