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大臣麵麵相覷, 誰也不知這滿腹草莽的木匠皇帝, 沒頭沒腦問這一句話是什麼意思。
裴郡之被點到名字,隻得硬著頭皮答:“道之以德,齊之以禮, 有所不行,知和而和和而不同…”
洋洋灑灑, 不知所雲。
皇帝哪裡聽得懂, 連忙臉帶笑意止住裴郡之:“愛卿說的是!說的是!隻是我以為, 冤家宜解不宜結,君子不記隔夜仇。你與大司馬均是我大燕肱股之臣, 理當和睦相處。如今大司馬六十大壽,愛卿合該前往祝壽才是!”
皇帝嘻嘻哈哈,滿口大白話, 不待裴郡之回答, 已經斬釘截鐵發了話:“就這麼定了!四月初八大司馬做壽,我留在宮中陪伴孕中的皇後, 裴愛卿勿忘備禮參宴,回來也好給我講講壽宴上的盛況。”
中書令裴郡之仍目瞪口呆地盯著皇帝離去的背影, 想不明白沒頭沒腦的, 聖人唱這麼一出是為了什麼。
光祿大夫沈知雲同屬清流一黨,慣常與裴郡之交好,忍不住湊上前去打聽:“聖人這是怎麼了?莫非是對近來的黨爭有所不滿?”
裴郡之一抬手, 果斷製住了他接下來的話, 緩緩地搖了搖頭。
而在東宮中, 泰安十分不解地望著小太子:“…本就是一場鴻門宴,有一個想害你的大司馬還不夠嗎?為何還要你阿爹讓中書令也去參宴?中書令裴郡之,不是想廢掉你的太子之位嗎?”
小太子神情尚且輕鬆,答道:“泰安,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裴郡之確然是大司馬陳克令的敵人,但觀如今態勢,裴家不落井下石就已經難得,決計稱不上小太子的朋友。
泰安清澈的目光中滿滿擔憂,眉頭緊鎖,。
小太子掩飾似地咳了一聲:“壽宴上若有清流一黨觀席,總歸不會任由大司馬行事放肆。”
酒宴之上,大司馬難免放浪形骸。裴郡之自詡忠皇權重規矩,又怎會放過抓小辮子的機會?
“放心吧,泰安。”他微笑著眨眨眼,“裴郡之恨我,總不如他恨大司馬陳克令來得多。”
泰安絲毫不能放心。
可是小太子將話已說到了這個地步,泰安隻能住了口,垂下眼睛,唇角勉強擠出一抹微笑,順著他的意思說:“…那就好。”
她再也沒說過勸他早做準備,或者裝病避風頭之類的話。
可待到四月初八當日,小太子清早出宮之前,泰安吃了秤砣鐵了心,死活都要跟隨他一同前去。
“聽話。”小太子萬分無奈,“以後總有機會帶你出宮看看。這次情勢難辨,身邊時時都有隨從,我去赴宴帶著你不方便。”
他言辭之間還當她小孩子脾氣,這般堅持是為了貪玩。
泰安也不解釋,隻雙手緊緊抓住他胸前衣襟,小小的壁虎一樣:“你莫想瞞我!壽宴是在晚上,你清早便出宮,一整天的時間難道都是待在陳府中嗎?”
“我不管!”她視死如歸一般,“你有本事,就拿漿糊將我黏在東宮的床上!否則你若不帶我,我便偷偷藏在沙苑身上,總歸是要跟在你身邊的!”
拿漿糊粘她?虧她想得出來!
連衣袖劃破半點都嚶嚶鬨個不休的小公主,若是他當真將她整張花紙粘起來,還不知她要哭成什麼樣…
小太子撫額,思前想後又覺得自己有些杞人憂天,到底還是對著泰安點了頭:“萬事皆要聽我吩咐,再不可像上次含章殿中那樣衝動!”
巳時剛過,太子的車駕便從朱雀門中緩緩駛出。沙苑隨侍太子身邊,而東宮率衛李少林親自領兵,前後二十餘位侍衛跟隨。
而時隔整整三十載春秋,泰安又一次離開了皇宮。
出宮門的時候,她扒在他領口,下意識地回身一望,隻見兩扇朱紅色的宮門在她麵前緩緩合上,感到沒由來的一陣心慌。
路上,她一反常態十分安靜,倒惹來小太子壓低聲音數次追問:“怎麼了?你自己鬨著出宮,現在又不開心嗎?怎麼一直不說話?”
泰安回過神來,立刻掩了下意識的心虛,小聲嘀咕:“…出宮前明明是你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露了馬腳,怎麼我這麼乖巧聽話,你倒不滿意了?你說你這個人,是不是太挑三揀四了些?我怎麼做,你都不滿意?”
她嘰嘰呱呱聒噪起來,小太子卻霎時熨帖許多,聽著她麻雀一般惱人的絮叨,倒似心口一塊大石落了地,仿若體味到生機盎然的煙火氣息。
泰安預料的不錯,小太子一早出宮果然並不是直奔陳府。而是東城繞了一圈之後,拐進了故太傅裴家。
太子妃裴安素像是早知他會前來,亭亭玉立地等在偏廊外。
她仍在孝期當中,衣著素淨,乍看平平無奇,可細細一看便能分辨,她藕荷色的長裙之上,用幾不可查的銀色細線繡出朵朵梅花,與她一身傲然的風姿十分相稱。
一年未見,她削瘦許多,原本圓潤的下巴露出略有些淩厲的線條,而她為了掩飾那略有些突兀的鋒芒,特意梳了雙環垂髻貼在臉側,平添許多嬌俏。
而同樣一年未見的小太子,因這一年中衣食富足,拔高了許多身量。喉結儘顯,下巴微青,腰身仍是少年的修長,肩膀卻寬厚許多。
兩人站在一處,仿若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裴安素抿了唇角,對小太子盈盈一拜,露出纖細雪白的後頸,一舉一動無可挑剔,好似曾經千百次地演練過。
“殿下可還好?”她微微偏頭,“聽聞殿下將赴壽宴,不知壽禮可曾備好?若是不曾,奴倒有一物,可供殿下賀壽之用?”
小太子了然垂眸,露出溫文爾雅的笑容:“願聞其詳。”
裴太傅兩袖清風,死後更是人走茶涼。裴家嫡子早喪,唯有庶子支應門楣,一家上下拿主意的,到頭來還是太子妃一人。
裴家家底不豐,家中字畫雖多,卻萬沒可能拿出什麼像樣的賀禮。
可此時的裴家正廳中央,分明擺了一艘三層的群仙祝壽象牙龍船,雕刻精細寓意極佳,用作賀禮再合適不過。
價值不菲,絕非裴家的手筆。
而在那象牙船雕旁邊,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身量高挑,樣貌嬌俏。
小太子靜靜看著,心知肚明這牙雕龍船必是秦家送來示好的賀禮,而船邊的少女,則是客居裴府的秦家二小姐。
他未來的太子良娣。
“本來隻想帶兩瓶禦酒。”小太子微笑,扭身對裴安素說,“既然你想得這般周到,那我便恭敬不如從命,借花獻佛了。”
裴安素恰到好處地低頭,溫柔地應諾,徐徐轉身吩咐家丁,寥寥數語便將一切安排妥當。
她行事穩妥,揮灑自如,衣飾妥帖,表情完美,寬和大度,舉手投足間與宮中母儀天下的皇後,十成十地相似。
小太子有著一刹的恍惚,一股寒氣自尾脊竄上,讓他不寒而栗。
待回過神來的時候,小太子的右手已下意識地捂上胸口,泰安藏身的那塊地方。
泰安一時不備,小聲哎呦了一下:“好生生的,你摸我乾嘛?”
熟悉的語氣,瞬間便將小太子拽回了啼笑皆非的現實。
他輕咳一聲,眼神掠過裴安素的背影,小聲懟泰安道:“怎麼說話呢?半點公主的樣子也沒有。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