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青石磚上, 倒映著一個黑色的影子,長發結鬟燕尾垂下,分明是嬌俏少女的模樣。
太子心頭巨顫,憑空生出巨大的期冀, 帶著震驚和猶豫抬起頭:“泰安?”
麵前空無一人, 而地上倒映的黑影卻像被驚擾了一般,倏地一下消失了, 青石磚的地板,仿佛碧青色的湖麵泛起層層漣漪。
太子手心已有汗意,抬起頭看了眼平放在桌麵上的《聖祖訓》,逐漸下定決心,抬腳往桌案前走去。
指尖上的傷口仍在隱隱作痛, 小太子沉下臉, 薄唇輕抿, 從博古架上抽出一柄薄刃的刻刀,毫不猶豫往指尖重重按去。
鮮血霎時噴湧而出,細線一般墜在攤開的書頁上。小太子屏住呼吸靜靜等待,直到鮮血漸漸止住。而攤開的書頁再難承載,鮮血順著暗黃色的書脊暈在書案上, 小太子才終於等到了方才出現的黑影。
窗外月色極美,清透的月光順著窗棱的縫隙投射在昏暗的房間內, 仿佛白色的霧氣氤氳。
小太子大氣不敢出, 那地上的黑影仿佛嗅到了血腥氣的狼, 浮在水麵似的青石磚上, 遊蛇般漸漸靠近他身邊。
小太子握緊雙拳,那柄刻刀被他暗暗藏在袖中,緊緊貼著汗濕的手臂,傳出些微的涼意。
突然間,那倒映在青磚地麵上的黑影竟然“站”了起來!仿佛從水麵中撈出一張人形的皮影,直勾勾地立在小太子的麵前。
月色自背後照來,那黑影卻像是被白霧般的月光浸潤,漸漸由濃轉淡。
像是濃墨滴入清水,那黑影飄散為一縷縷的黑氣,勾勒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小太子朝夕相處半年多的紙片鬼泰安,終於像一隻真正的精怪魂魄一樣站立在他的麵前。
她的身量修長,腰身瘦削,穿一件湖綠色的宮裙,燕尾般的粗辮垂肩,襯得她膚色白皙。她臉盤圓潤,兩頰豐滿,杏眼睜得大大的,整個人仿佛年畫裡走出的小姑娘,生得喜慶又可愛。
小太子到得此時仍有些難以置信,下意識地想托住她的手臂,哪知他伸手出去,竟撲了個空!
他的右手,直勾勾地穿過她的手臂,仿佛她真的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倒影,由月光和浮塵聚攏在一起。
小太子心頭一跳,眉頭緊鎖,還不待開口,便已聽見麵前那鬼影泰安哇地一聲哭出了聲。
“怎麼辦?”她猛地朝前一撲,“小太子,這可如何是好?以前我雖小了些薄了些脆了些,但好歹有個實體啊!如今被那大司馬一燒,生生把我燒成了灰,連張紙都不是了,以後可怎麼辦啊?”
她哭得傷心,大滴大滴的淚珠從眼眶中滾滾落下,巴掌大的小臉涕淚橫流。
他伸出手,像以前那樣虛攏在她身後輕輕拍著,明明有些想笑話她此刻的狼狽,喉頭卻仿佛哽住一般,半晌說不出話。
小太子滿肚子的話想對泰安說,既恨不得罵她愚蠢到在壽宴上跳出來,把自己作成如今這副模樣;又想好好告誡她以後萬事以自己為重,她被燒成灰燼之後,他不知有多難過。
可是他醞釀許久,正待開口,又被她嚶嚶嗚嗚的吐槽氣得想笑。
“還不是都怪你!”泰安抽抽噎噎,“總是紙片鬼紙片鬼這樣叫我,很是嫌棄似的。現在好啦,順了你的意,我可不是紙了!”
“我成了紙灰了!”
她臉上掛著淚珠子,哭得打了個嗝,“連一張薄紙的肉身都沒有了,隻能用煙灰幻化成形。我再也不是紙片鬼了,我是煙灰鬼,煙灰鬼!”
他上一秒那盈滿胸口的心疼,生生被她嚶嚶的哭泣鬨成了此時此刻的腦仁疼。
嚶嚶嚶嚶,滿屋子都是她的哭泣聲。
小太子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扶額開口:“閉嘴吧,你個嚶嚶怪。”
一句話完,他還當她要跳起來跟他對罵。哪知她竟然難得乖順地點了點頭,打著嗝說:“喔!”
再不說話了。
小太子訝異,仔細觀察她,才發現她雙目無神,暈暈沉沉似的。他湊身向前,深吸一口氣,果然聞到了滿鼻的酒氣。
“你還醉著?”小太子輕歎感慨。
難怪她酒宴上這般沉不住氣,難怪方才幾次三番呼喚才肯現身出來,難怪出來之後也形態不穩,原來是醉得深了。
小太子長舒一口氣,又翻開了《聖祖訓》,轉身對泰安說,“你酒醉之中元神未聚,好好睡一覺,也許明天醒來,就一切如常呢?”
泰安從善如流,一頭撲進了攤開的書頁中。小太子將書合起,放在了自己的枕邊。
這一覺足足睡了整日。
晚膳之後,泰安方才幽幽醒轉,如同一縷幽煙般從書頁中探出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