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再度北上, 燕軍將士心情都不同上次。
出征前沒有大典,亦沒有帝後帶著群臣列隊相送, 七萬兵將披星戴月,安靜得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臨行前恰逢小雨,太子一身蓑衣親往秦家辭行,身後跟著同樣一身蓑衣的秦相英。
秦老淑人眼眶泛紅, 見到太子俯身下拜:“千載史冊恥無名, 一片丹心報社稷。殿下恩義,秦家感念至深, 必當輸肝剖膽以報君意,還望殿下萬萬保重!”
太子送回秦大小姐, 便是將最壞的結局都考慮到。他旁敲側擊秦家留下後手, 將本家年幼的孩子送些出去,免得出了事之後連血脈都存不下來。
秦老淑人和秦繆何嘗不知事已至此再無回路,含淚點頭,扶住太子身後的秦相英。
相英回過身,低下身子對太子行禮, 又抬起頭,下了決心似的看著太子的臉。
“殿下保重。相英等您凱旋。”
她本就是皇後留給太子的妻子, 過了明路得了首肯,比誰都還要名正言順。
相英記得清楚, 他們兩人初遇在含章殿中, 日頭半斜, 陽光灑在太子的臉上, 勾勒出鋒銳淩厲的曲線。
她忐忑擔憂了兩年多的心,在那一刻才終於歸於安處。
太子生得英俊,口鼻像了皇帝的英挺,眉眼卻溫和許多。平日裡行事大度又有風姿,行軍打仗天賦過人,能忍人所不能忍,亦能人所不能。
是真豪傑,也是真英雄。
寥寥數麵,秦相英對太子動了心。
是真的動心,不同於裴安素的冷麵和敷衍,而是真真正正的來自一個女子的仰慕和傾心。
太子第一時間便感受到了。
縱使禮數所束,她的目光卻像生了根,來來回回地跟在他左右。
可他意識到秦大小姐的傾心之後,並沒有一絲一毫的欣喜和開心,反而感到了出離的憤怒。
不為彆的,而是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他像是終於明白了,原來一個人愛慕他的時候,他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而他以往,卻從來未曾在泰安身上,感受到同樣強烈又不容置疑的情愫。
裴安素對他隻有利益沒有情意,太子知道並且毫不在乎。
可是泰安待他,卻也未曾讓他感受到旖旎的情意,處得像是個肝膽相照的兄弟。
甚至近來連“肝膽相照”四個字都越來越做不到了。
這般意難平的委屈深深埋藏在太子心中,長信殿一事之後,才會有太子突然憤怒的爆發,和搬出秦家大小姐刺激泰安的幼稚之舉。
再度北征,太子決意輕裝上陣。東宮以前用過的紙筆字畫物件,通通付之一炬,不給自己留半點後路。
秦相英在太子的堅持下,被送回了秦家。
而泰安卻依舊頂著“阿鳳姑娘”的名頭,陪同太子北伐。
上次北征,太子尚有餘力安排車駕給泰安和沙苑。此番戰事吃緊,他反倒真的見識到了泰安的騎術。
她當真沒有說謊。她果然騎術精湛,獨乘一騎隨軍馳騁,竟比許多男人還要撐得久遠。
太子著實心疼,覷著她原本紅潤的臉色蒼白許多,攥著她的手往懷中帶:“你氣血不足,等下便不要騎馬了。我帶著你,你休息些時候罷。”
泰安反手握住他,微笑搖頭:“你我血氣相通,我氣血不足,還不是因為你休息不好的緣故?你自己勉力支撐已很辛苦,我怎舍得這關頭拖累你?”
太子喉頭酸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輕輕伸手替她理了鬢角的碎發。
與上次出征十分不同,燕軍剛剛行過太原府北的雲州,就已經看到了兵荒馬亂的跡象。雲州原本富庶,又依山而建,河川環繞,自古以來便是易守難攻之地。
太子初初領兵入城,雲州太守麵色嚴峻,見到太子彎腰行禮,低聲道:“殿下,順州守軍南撤至此…”
太子立刻舉起手,止住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語。
順州城破,王中郎跳城殉節。但是守城近萬兵將總不至於全軍覆滅,必有被俘者,也必有南撤保存實力的軍將。
隻是大司馬在時風氣不佳,軍隊後撤視同叛逃,將領城破若不殉節便殺無赦,許多戍邊軍寧願被俘。
太子再不會死板至此,隻是人多口雜,怕雲州太守說得多了動搖軍心,便以眼神示意,跟著他來到府衙之後的花廳。
有一人已在花廳等待許久,見到太子倒身下拜,聲音帶了淚意:“臣有愧於殿下…”
不是旁人,正是已多年未見的衛將軍主簿應粵。
太子一把將應先生扶起,朗聲道:“我疾行半月,日日焦心,直至見到先生,才大鬆一口氣。”
兩人初遇,還要追溯至秦寶林遇害需要驗屍時,李將軍將應粵引薦給太子。 北征時,應先生與李將軍同在太子軍中。待到順州失地收複,太子領旨回京,才將應先生留在順州城內做衛將軍主簿,對王中郎既有輔佐,亦有監視之意。
太子身後的李將軍亦是眼眶通紅,拽住應粵的手臂將他攙起,上上下下打量一通:“可有受傷?守城燕軍還剩幾多?城破當日究竟是何情況,為何潰敗得如此之快?”
應先生身負數傷,萬幸並不傷筋動骨。守城近萬燕軍,過半被殲,另有小部分被突厥俘虜。其餘的人,大多順著城破的方向往定州、代州的方向逃去。
可是定代兩州相繼失守,待應粵領著殘兵到達雲州的時候,這一隊殘兵已不足千人…
“順州城破,不過一夜之間。”應先生記憶猶新,卻又感慨萬千。
阿咄苾年約三十,正是當打之年。他早年的經曆頗為傳奇,生身母妃乃是燕人。
三十年前李氏謀逆,東突厥阿史那借機起兵叛亂,戰亂綿延十年之久,直到定王盧啟入主皇城之後兩年,才起兵北征平叛。
邊疆十年未平,平民百姓動蕩流離。幾次城破,大量盧燕女子被劫掠至突厥生兒育女,幾次反攻,又有突厥女子被帶至燕地為奴為婢。
高坐廟堂的男人們不見血的過招也好,百戰沙場的殘兵千騎血光四濺的廝殺也罷,卻總讓嬌滴滴的女子付出血淋漓的代價。
阿咄苾生父雖是東突厥顧利可汗,可是母妃地位低下,鬱鬱寡歡多年後早逝,他幼年時期著實吃了不少苦頭,直至弱冠那年南赴阿拉善,領了薛延陀部的老弱病殘,虛心求教休養生息,才慢慢壯大起來。
阿咄苾此生執念,大約都於“父”“母”二字。
三年前,他趁著顧利可汗壽宴大醉,拿一根馬鞭將親生父親勒死,成功上位。
而他自立為頡利可汗後的第一件事,卻是揮師南下,攻打早逝母親的故鄉舊土。
“阿咄苾的漢話說得極好,對盧燕民情民俗頗為了解。兩軍對壘,他勸降的話語說得文采飛揚字正腔圓,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又有三年前突厥大軍入城不傷百姓不傷俘虜的舊例在,守城軍將的決心…怕是不比以往。”應先生斟酌著說。
太子輕歎一聲,點頭:“難怪南撤的燕軍不足千人…怕是很多人城破時,都心甘情願做了俘兵了罷。”
應粵麵上訕訕,不敢抬頭看太子:“兩軍對陣,王中郎亦很沉得住氣,弓弩在後長弓在前,擺好陣型嚴陣以待。”
“隻是那突厥大將哥舒海親領重騎,從兩翼攻來,不為傷人隻為破陣,馳馬奮擊眾亦齊力。王中郎勉力支撐許久,力殆回城重新布防,做好了守城日久的準備。”
太子點頭:“哥舒海這事也怪不得你們,他是未嘗敗績的天縱奇才,東突厥近年來最廣為人知的將領,最初領兵一年時間便由名不見經傳的突厥弱旅,搖身一變成為頡利可汗麾下的猛將,不可謂不勇武。”
哥舒海比阿咄苾年幼數歲。兩人身世相似,相識又早,並肩作戰多年,感情甚是深厚。阿咄苾領薛延陀部崛起之後,四方征戰未停,哥舒海十餘歲上便領了三千遊兵,被阿咄苾手把手帶上了戰場。
“瞋目橫矛,單騎突陣,性驍果而尤善避槊,殺傷不可勝數。”太子輕歎,“以往順州傳來的歌謠,將他吹噓得天下無雙。”
何況哥舒海更為聞名的一點,是他樂善好施豪邁爽朗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