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海著人將太守府收拾出來,屍首儘皆收斂在城外入土為安,自己便住在太守府中。
那晚之後,泰安被他軟禁在東廂一間朝陽的屋子。
他走到門前,長長舒了一口氣,才下定決心般地走了進去。
果不其然,她還是用那副傷感又憐憫的表情看著他,像他是她失而複得的兒子似的。
哥舒海坐立難安,掩飾地粗著嗓子低吼道:“說罷,你是如何知道我的乳名的?你和我阿娘是什麼關係?”
他的乳名“阿蠻”,世上唯有一人知曉,便是他的娘親。
幼年時的記憶早已模糊,隻隱隱約約記得那是個極溫柔的女子,抱他在膝頭,溫柔地喚他。
“阿蠻”,“阿蠻”。
午夜夢回,他無數次地回憶起與母親失散的那晚。
李朝叛亂,北境十年未平。幾次城破,大量盧燕女子被劫掠至突厥生兒育女,他的阿娘便是這般被擄至突厥,做了阿咄苾的燕人母妃身邊的侍女,又生下了他。
他不知阿爹是誰,與阿娘相依為命,直至燕軍反攻破城,才在戰火之中與阿娘分離。
戰亂紛飛,女人不過同金銀一樣,是搶奪的資源,哪裡能有自己的意願。突厥戰勝,掠城中女子為突厥□□。燕軍反攻,又將突厥女子被帶至燕地為奴為婢。
高坐廟堂的男人們不見血的過招也好,百戰沙場的殘兵千騎血光四濺的廝殺也罷,卻總讓嬌滴滴的女子付出血淋漓的代價。
哥舒海與娘親分離,自此跟在阿咄苾的身邊掙紮著長大。後來阿咄苾率薛延陀部日益得勢,定王劉啟斬除李朝亂政,突厥與大燕之間關係和緩,他才終於有了昂首挺胸走入順州城的機會。
十幾歲的少年,心中惦念失散多年的母親,給自己取個名字“滿將軍”,在順州城裡闖了大大小小無數禍,出儘了風頭。
卻沒能找到娘親。
哥舒海目不轉睛地看著泰安,想從她臉上找出蛛絲馬跡:“你到底是誰?怎麼會知道我的乳名?”
她卻隻是看著他,隔了許久才說:“你與我的一位故人,長得十分相似…”
謊言!赤/裸/裸的謊言!
哥舒海冷笑一聲:“初見我時,你一眼便將我認出,還宛若遇見失散親人般哭得不能自已。這世上哪裡有這般巧合的事?”
他雖有燕人母親,樣貌卻十足十的是突厥人。眼前這小姑娘,分明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去哪裡找一個突厥樣貌的“故人”?
他這樣問,她卻不答他,反而大起膽子點頭,理直氣壯地說:“就是這麼巧合。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長得又像不像你的故友?你看我,眼熟不眼熟?”
她許是多日未曾出門,麵色很有些蒼白,此時歪著頭滿懷期待似的,水汪汪的眼睛瞪著他,我見猶憐。
哥舒海的心跳仿若漏了數拍,撲通撲通在胸膛中響得驚人。
他當真怕她聽見,連忙站起了身,慌亂中連坐著的椅子也帶了起來。
“我又未曾見過你,怎會對你眼熟?”他耳根泛紅,“這又是什麼投懷送抱的招數?燕人女子何時都如你一般這般不知羞恥?”
他輕咳一聲,上下打量她一番,又點點頭:“也罷,看在你長得還勉強看得過眼的份上,我…便如你所願,怎樣?”
他眼神輕佻,右手直勾勾往她的衣襟處伸,顯見是將她的話語誤會成了表白的招數。
泰安大怒,啪地一下打落他的手:“…阿蠻莫鬨!你再好好看看我,到底認不認得出?”
樣貌聲音身形都這般相像,連名字和身世都十分相似,他們幼年開始一路相伴,三十年前宮變當夜,阿蠻為了救她慘死清涼殿中。
她幾乎已經篤定眼前的哥舒海就是侍衛阿蠻投胎轉世。
雖然知道沒甚可能,心中卻總是隱隱存了期待,期冀著他在見到她的時候,能憶起什麼。
泰安打他的那下手上沒有留力,哥舒海手背上紅了一片。
他雖吃痛,卻也從她下意識的舉措中看出了些蛛絲馬跡。
她像是與自己相處經年,極為親近似的,連男女大防都不忌諱,絲毫不似普通燕人女子。
哥舒海上了心,再次仔仔細細地看了她,認真道:“不,未曾見過,我認不出你。”
他確信他們兩人平生絕未見過,打量她的時候又隱隱約約覺得她長得極好,像是女子生來便該是她這般長相似的。
他避開視線,心臟擂鼓般咚咚作響,又小心翼翼地問道:“姑娘芳名為何?家中何人?你說的那故人,又是何人?”
泰安卻終於死了心,長長歎一口氣,溫柔地看著他道:“真的認不出,那就算了罷。”
前世緣分已了。她的侍衛阿蠻等在奈何橋前,久久不見泰安出現,隻當心心念念的公主已經脫險,終於安心地飲下一碗孟婆湯。
那一世他忠墾辛勞,再加上一場慘死,才換得了今生萬人之上的英豪人生。
曾經的傷痛已被命數償還。她又何必在此時再來打擾他本已肆意的人生。
泰安眼中隱約含淚,唇角卻勾起微笑:“我與兄長戰亂中失散多年。你…與我兄長極為相似。如今看來,怕是我認錯了。”
她彎下膝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既是一場誤會,還望將軍海涵,放我出府罷。”
她溫馴地低下頭。他卻不知為何,心中透不過氣般地難過。
哥舒海猛地轉身,輕聲說:“姑娘不肯說家人是誰,我便不能放心讓你出府。如今時局未穩,你安心住下。”
他深吸一口氣:“既然我像你失散多年的兄長,便暫且當我是你兄長。好好吃飯,稍安勿躁罷!”
他出了房,緊緊將房門閉上,扭過身,便對等在門外的副將低聲道:“給我查!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查清楚她到底是誰!”
堵得慌,他的心中毒般地堵得慌,半個字也不相信她明顯敷衍的說辭。
副將再不敢耽擱,低聲應諾。
次日傍晚未至,便已經查清楚泰安的身份,對哥舒海回稟。
“…聽聞燕軍太子漫天找她,各城守將皆接到她的畫像,傳得滿城風雨。”副將覷著哥舒海的臉色,壓低聲音道,“末將有十足把握,她便是太子身邊的寵姬…阿鳳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