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入城初日, 鄭將軍見到太子喜極而泣, 在誇讚太子馳援及時之後,便是盛讚太子良娣秦相英巾幗不讓須眉, 與守軍共進退。
相似的話語, 太子已經聽過不知多少遍,嘴邊雖仍掛著笑, 臉色卻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可他不能眾目睽睽之下讓功臣寒心。
他待秦相英的態度,又何嘗不被隨他爭戰四方的功臣觀望?
太子於雲州太守府中,見到了一身風霜的秦相英。
守軍艱辛, 她又做足了同甘共苦的樣子, 整個人幾乎瘦脫了相, 見到太子盈盈一拜,如弱柳隨風。
“殿下可還好?”她目若秋水,滿滿皆是擔憂,“相英日日擔憂, 為殿下祈福。此番得見殿下英姿,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太子得勝, 她示弱了很多, 在他麵前不似以往端得正肅,反倒神態柔和語調親昵, 隱約有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秦家可好?”太子輕輕皺了眉頭,“大戰之後, 當及時與秦家報平安。莫讓你父親祖母擔憂。”
她客套, 他便比她更客套。一句問好換一句問好, 半點親昵的氣氛也不留。
秦相英自嘲地勾了唇角,答道:“已著人往京師送信,想來雲州被困,秦家必定已經收到消息。隻看是軍報送得更快,還是秦家商路的消息,遞得更快些。”
她頓了頓,又抬眼瞄太子,輕聲問:“阿鳳妹妹可好?可有她的消息了?”
太子北征定州的時候,留泰安和秦相英於雲州。待他班師歸來,泰安與沙苑卻同時消失不見,直到數日之後,泰安出現在定州城哥舒海所住的營帳中。
他與泰安久彆重逢,在一起的時間不過寥寥一個晚上,來不及將前情後事都講個清楚。
可太子並不愚鈍,理清泰安對己同樣有情之後,便將前後因果漸漸理清。
泰安為何會出現在定州?身邊為何沒有沙苑相隨?
定州城中出現泰安的影蹤,守城的指揮使拿她大做文章,說她“仙女下凡,保定州萬夫莫開固若金湯”。
她情急之下連行蹤都沒能遮掩,急匆匆出現在定州城前;而沙苑再也不見蹤影,未能跟在泰安身邊。
泰安為人仗義,若是沙苑有難,絕不會置之不理一人離開。
若是沙苑與她同行時遇害,她初遇他時又不會絕口不提。
如今情狀,隻有一種可能。
泰安獨自離城,而沙苑卻仍在雲州城中。
不論死活。
太子心中已有了猜測,再見秦相英時便添了許多防備。
而他聞她小心翼翼地問話,開口便隻問泰安一人,分明是已經知曉沙苑的下落!
太子眼中譏諷神色一閃而過:“…你既在母後身邊受教多年,理當有協理後宮之才。如今我身邊大監與侍女同時不見,倒不如交給你,由你替我查清,如何?”
秦相英沒想到太子這般果斷將了她一軍,亦察覺到自己方才露了馬腳,心虛之下臉色唰地一下泛白。
太子見她麵色,思及沙苑的結局,心中悲涼一片。
他將拳頭握得死緊,強壓憤恨,轉過身淡淡道:“你是秦家女兒,冰雪聰明,最會審時度勢。如今朝中裴家勢大,太子妃裴安素自來與我離心,我若是娶了她,必亦會將你迎進宮中。”
兩相牽製,維持平衡。這點,秦相英再清楚不過。
“秦家有擁立之功,榮封國公世襲。你為潛邸舊人太子良娣,入宮榮封貴妃,有協理六宮之權。”太子看著她的眼睛,“能給你的,我全都給你。”
“可我能給你的,也不過這麼多。”他淡淡地說,“至於那些不能給你的,你和秦家,都莫強求。”
“沙苑的下落,便交給你來查。”太子似笑非笑地看著臉色煞白的秦相英,“明日我拔營北征收複順州,半月之內必將回來。到時,等你和秦家的答複。”
他甩袖便走威風凜凜。
瘦削的背影乍一看還是當年少年郎的模樣。
可是細細看,卻再也沒有少年的痕跡。
秦相英指尖嵌入掌心,苦笑著搖頭,呢喃道:“殿下…這是拿沙公公在敲打秦家。”
一路向上爬,秦家和她手裡都不乾淨。
太子吃了勝仗兵權在握,為全舊恩義立新威名,給了她“貴妃”和“國公”的甜棗,又拿“沙苑”這汙點提點她,要她和秦家“莫強求”。
莫強求的是什麼?貴妃之位給了她秦相英,而在他以秦家為刀血洗裴家之後,不容她“強求”的皇後之位,又要給誰?
秦相英微微垂眸,又悲又喜。
太子的承諾若在以往,自然不是最美好的結局。
可是如今…她卻知道,他“不能給她”的那些東西,卻永遠也沒有辦法給他想給的那個人了。
人鬼殊途,本已緣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