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明日(2 / 2)

鳳靈 touchinghk 13827 字 8個月前

她亦相信李彥秀並非真心要她死無葬身之地,否則何必在內室中設下她的靈位日日相伴,何必待她一隻早該香消玉殞的紙片鬼這般上心。

可她比誰都更要確信,公主泰安從來都不是駙馬李彥秀的唯一。江山與情義之間,若要李彥秀二擇一,被放棄的從來都是她這個未婚妻。

斜陽隱映,泰安被李彥秀揣在懷中,帶回清涼殿中。

她從他領口鑽了出來,順著他瘦削修長的手臂,一點點地滑在了他的手腕上。

而他一臉寵溺地看著她,眸中如有晶瑩閃爍,仍有那一絲少年人的熱情和焦躁。

“怎麼這般著急?緩些喝。知道的,當你是隻蠹靈,若是那不知道的,還當你是欲投胎的餓死鬼。”

他高高撩起的衣袖之下,白皙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滴滴鮮紅順著手臂上的傷口緩緩溢出,而她如饑似渴地啜飲著他腕上沁出的鮮血,臉頰上沾染了些許鮮紅,隱約有種攝人心扉的動人。

“你現在還是一張紙片,概因血氣太虛。血氣築陽,你受我血氣滋養,也好快快長大。”他眉目含笑,情深似海,“我已經等了整整十年,真是再多一分一秒都等不及了。”

泰安略略停頓了一下,抬起頭中衝他嬌嬌笑著,歪頭道:“便是恢複了人形又能如何?我也是隻什麼都做不了的紙片鬼啊!難不成你還要娶我進門,立我為後不成?”

她問得坦然,像是半點不介懷往日之事。

他卻赧然地避開了目光,說:“後妃不過名分而已,你我的情分,何至於淺薄至此?待你恢複人形,待我榮登大寶,你日日伴我於昭陽殿中,一生一世相守,豈不是更好?”

泰安點頭,麵上綻放的笑容明媚,純真的目光比泉水還要清澈。太液池漩起晚風,而她伴著一縷斜紅,如臨晚鏡;小顰微笑儘皆妖繞,讓他如同窒息般地心悸。

年少時的愛戀,在失去之後變作求而不得的哀怨。

十年前宮變當夜,李彥秀於一念之差之下,擇宣政殿而棄清涼殿。待得玉璽到手,他前往父皇處邀功,才驚覺父親李崇佑竟對泰安下了殺手。他傾心的未婚妻,死在了清涼殿的金柱下。

“那是前朝公主,留有活口乃是大忌。”李崇佑撫著長髯,目光銳利,“我兒自來機警,當知父親此舉是為了你好。李家出師本無正名,若是鎮國公主泰安謀逆,才使你我起兵勤王一事順理成章。”

“天下女子千千萬。為父記得你好,以後自當為你擇良家女子為妻。”李崇佑眯起眼睛,“我兒可是理解父親苦心?”

李彥秀深深低頭,額頭磕得青紫也難捱心中苦楚。

他將喪妻之痛生生忍下,可是父子間的隔閡卻就此無可挽回地埋下。

之後的十年,李氏王朝根基尚不平穩。北地突厥多次進犯,他為保江山,為父皇登基立下赫赫戰功,卻因這長兄的挑撥和父親的提防,與皇位越離越遠。

兄弟三人同在朝中,他除了兵權一無所有,十年時間苦心經營,兄弟鬩牆卻日益激烈,直至兄長當朝提出要解他兵權,群臣紛紛附議。

突厥之亂尚未平息,父皇在攘外與安內之間猶豫不決,接連數日未曾定下結論。偏偏就在此時,一向掌管興善寺的太常少卿裴縣之,突然之間卻與兄長過從甚密。

宮變當日,李彥秀於金柱下發現泰安的屍身,心痛難抑。

待清醒之後,他欲將泰安風光大葬,特意找到當時不過太常侍郎的裴縣之詢問葬禮喪儀,哪知裴縣之麵露難色,吞吞吐吐道:“二殿下切勿為難臣。臣自是知道您與公主青梅竹馬情深意篤,念著舊情,欲讓她入土為安…”

“可是皇帝早已吩咐史官,給公主定下弑父謀逆被誅的罪名,要將她挫骨揚灰呢。臣就算再崇敬二殿下與公主間的情義,又如何能公然抗君?如何能讓公主入了渭北嵯峨山的皇陵?”裴縣之麵露不忍,跪在地上一字一頓。

李彥秀如遭雷擊,恍惚間撫上從她胸口摸出的《聖祖訓》,薄薄一冊書封上鮮血密布,像是淬了怨毒的花朵。

一場宮變,一念之差,他連愛人的屍身都保不住,連一場來生再遇的緣分也求不來。

他麵色煞白,一點點地朝後退。

太常侍郎裴縣之卻像是心有不忍,千鈞一發之時,叫住了欲離開的李彥秀。

“二殿下…”他破釜沉舟似地說,“臣與公主多年之前,曾有一麵之緣。” 他的雙頰泛起不自然的紅暈,低了頭,繼續道,“中宗於太液池設下中秋宴,臣於末席作陪,親眼看著女扮男裝的公主一身騎服,跟在合德太子身後走入席上。”

她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樣子時隔多年,仍被裴縣之記得清楚。

“中宗與我有知遇之恩。”裴縣之低下頭,緩緩說,“中宗生前最是恩寵公主…如今公主不在了,屍身無存不得入皇陵,臣卻不願讓她魂魄無依。”

他破釜沉舟似的伸出了手,欲接過李彥秀手中的《聖祖訓》,說:“大興善寺中奉有佛骨,自來靈驗。聽聞此書沾染了公主的鮮血,不若交由給臣,奉在興善寺的香火之前。許是千百載之後,也能替公主修成正果呢?”

李彥秀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著裴縣之,一絲神色也不願錯漏。

裴縣之坦然與他對視,跪倒在地,沉聲道:“中宗知遇之恩,臣沒齒難忘。便是二殿下將臣交給聖人,臣亦無怨無悔。”

良久之後,李彥秀一言未發,卻隻將手中沾血的《聖祖訓》輕輕放入裴縣之的手中

“他對著我,還能這般直言,我便敬他是條漢子。”李彥秀將紙片似的泰安放在心口,帶著笑意與她說起往日的故事,“我當時也彆無他法,便想著能試一個法子,便是一個法子。也沒想漢武帝求李夫人那樣,真能與你見麵。”

“隻想念著上天眷戀,與你求個來生。”他輕輕說,鼻息落在她的身上,“哪知興善寺香火旺盛,又恰逢你執念未消,元靈附身在書冊之上與我重逢。上天果然待我不薄。”

她溫柔地俯在他的胸口,初遇時巴掌大的小人已經漸漸有手臂般長短,雖則重逢日短,但因他血氣滋養,已能將小小的身子卷成一支紙箭,漸漸學會禦風飛行。

他掌心的溫度落在她的後背上,卻激起泰安心中無窮儘的怒意。

上天待人確實不薄,卻絕非待你不薄。

而是待我不薄。

泰安緊咬牙關,平生的演技和氣力都用儘,努力縮在他身邊做他溫柔小意的女人。

我父兄與我將大燕江山拱手相讓,令突厥南下侵犯子民,眾生塗炭,概因誤信了李氏逆賊的癡言妄語,被賊人所惑。

如今承蒙上天憐愛,給了我重現於世的機會,我欲以元神相博,隻求撥亂反正,還我大燕大好江山。

無邊的仇恨在泰安的心頭蕩漾,將他二人之間的旖旎和情深都化作幻影。

李彥秀渾然未知,卻仍然做著相伴終生的美夢。

朝堂之上,局勢漸漸緊張。

李彥秀手中的兵權,已成了兄長與三弟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常年在外帶兵打仗,兄長卻在吏部浸潤多年,掌儘官員人事。朝堂上,文臣唯兄長為尊,已是數次欲對他的兵權下手。

皇帝雖懸而未決,李彥秀卻隱隱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

“…若是兵權被釋,爭位一事我便再無勝算。”他煩躁不安。

泰安輕輕撫上他手背,勸道:“殿下在外平亂,浴血奮戰戰功赫赫,哪知留在京中養尊處優坐享其成的卻另有其人,實在太憋屈了!”

看似溫婉實則尖銳,字字句句都在挑撥,助李彥秀本就爆燃的怒火燒得更旺。

局勢緊張,蓄勢待發。

皇帝似乎隻需要最後的契機殺子;而李彥秀亦似乎隻須最後一根火索引燃弑父的動機。

裴縣之與兄長異乎尋常的親近,到得此時,成為了壓垮李彥秀的最後一棵稻草。

“狠,太狠了!連半點骨肉親情都不顧!”李彥秀如被逼上絕路的困獸,在房中來回踱步,“我隻當他想解我兵權,哪知他卻想要我的命!”

早些年,裴縣之在李彥秀授意之下,由太常侍郎擢升太常少卿。可之後李彥秀出征多年,於朝中人事任命早已無話語權。裴縣之若是懷有二心,為向他兄長表功,將《聖祖訓》與泰安一事說了出來,又當如何是好?

李彥秀麵色鐵青,沉聲道:“此事非同小可。若是父皇知曉我當日所為,必當我對他仍有異心,若是兄長以此為契機,給我扣下巫蠱壓勝的罪名,怕是我難逃死劫!”

泰安歪著頭,單純又天真,眨巴著圓圓的眼睛:“殿下既然知道,還在等什麼?你父皇要殺你,你何必再忍?裴家要背叛你,你又何必放過他們?先發製人,總好過兵權被釋之後破釜沉舟來得好,不是嗎?”

李彥秀抬起頭,望著天上的月亮,輕聲說:“我亦有此意…隻是,在等待最後的時機。”

最後的時機,來得比李彥秀預想中快了許多。

中秋欲至,皇帝如以往一般,在太液池畔設宴。

八月十四當晚,李彥秀為筵席一事奔忙,與皇帝相談至夜深未及回府,宿在宮中。

已足有手臂長的泰安站在窗邊,定定地看著天上的圓月。

是今夜…便是今夜。

她在月光下輕輕地旋轉,像是一張剪影在月下翩翩起舞。

越轉越快,她越轉越快,瞬息之間,將自己卷成一支紙卷似的利箭飛入天邊。

夜風習習,她乘風而行,朝著心中的目的地奔去。

中秋夜,迎秋寒,擊土鼓,祭於坎,當祀夜明於夕月壇。

每年中秋,帝王都當於月壇祭祀。

而掌管祭祀司儀一事的太常少卿,於中秋日之前,必當守候在夕月壇處理祭祀事宜。

泰安在天空中月下飛仙般地盤旋,輕飄飄地落在夕月壇的欞星門下,直至太常少卿裴縣之從欞星門前經過的時候,如同一隻蝴蝶,撲在了他的衣襟下。

“承蒙裴大人大恩,才能有我今日在此。”她站在目瞪口呆的裴縣之麵前,麵色紅潤宛然若生,“聽聞裴大人與我有過一麵之緣,可曾記得我的樣子?”

困在書房中的裴縣之起身欲逃,卻被翩翩躍起的泰安堵住門口,她神色凜然,盈盈衝著裴縣之下拜:“得大人大恩,理當湧泉相報。今日來此,隻為救大人滿門性命。”

裴縣之仍是一句話語都說不出。

泰安卻一刻不停,繼續說了下去:“…大人理當知道三龍奪嫡,二殿下手握兵權,已是蠢蠢欲動。明日中秋夜宴,殿下欲於大殿下及三殿下赴宴之時埋伏於宮門外,先誅兄長與幼弟,再舉兵入宮,逼李崇佑禪位於他。”

裴縣之哪裡經曆過這般情形,麵色煞白,心跳如同擂鼓。

泰安卻微微一笑,說:“除此之外,明日午時之前,殿下亦會遣兵於裴大人府上。裴家上下百餘口人,怕是明日之後,便會一個不留。”

“明白了嗎,裴大人?明日二殿下殺完兄長幼弟,下一個滅口,殺的就是你了。”泰安慢慢說。

她輕輕轉圈,衣袂飄動謫仙一般。

“因為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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