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
這是趙承佑被關的第三日。
他以前從來不曾來過這樣的地方,這樣肮臟、低賤,到處都透著死亡氣息的地方,他兩世都不曾踏足過。
聖旨已下,他們明日就要被處以絞刑,身邊幾個牢房時不時都能傳來哭聲、求饒聲,這其中有他熟悉的人,宋致、師叢……還有許許多多見過或是沒見過的人。
沒有人想死,可求饒又有什麼用呢?
大概也知道無用,原先的求饒哭泣便又變成了謾罵,這對象自然是他跟蕭恪,都說是被他們蠱惑哄騙了才會做出這樣的事。
趙承佑聽著這些,不免覺得有些好笑。
果然——
這世上的人都是如此,既圖功名利祿又貪生怕死。
那他呢?
趙承佑突然有些怔忡起來,他也是啊……他也貪著生,也圖功名利祿,可他最最想要的,隻是一個人的心。周遭謾罵不休,而他垂下眼簾,看著手中那方帕子上的珠花。
他想要回到最初,想要她最開始愛慕他時的樣子。
想要聽她喊他“承佑哥哥”,想要她看著他時,眼中永遠閃爍著信任的光芒。
想到這些……
趙承佑平靜無波的那張臉上終於顯露出幾絲漣漪,他垂下眼睫,神情看起來悲痛極了,想攥緊手卻又生怕毀了這朵珠花。
“蠻蠻……”他突然低聲呢喃,聲音痛苦,牆壁上那一扇很小的槅窗投射出來幾道月光,落在他的臉上,能夠看到他纖長睫毛下有著破碎的水光。
他是愛她的。
從上輩子,他就知道了。
可惜,他實在太蠢也太傻,不知道怎麼愛人,還總是錯過最好的時機,直到把人推遠了才發現自己的真心。
有時候他也忍不住怨怪老天,為什麼要給他這段記憶,為什麼要讓他親眼見證那段時光,讓他在明知道得不到之後還要知曉從前那一切,讓他心生痛苦,讓他日夜被後悔折磨。
難道,這就是給他的報應嗎?
讓他親眼目睹一切,終生處於後悔,卻再也沒法靠近她一步。
趙承佑想笑,可露出來的那道笑卻比哭還要來得難看,他就這樣低著頭,看著手裡那朵微顫的珠花……她應該也知道了吧,她會怎麼想呢?會害怕、怔楞,亦或是,隻當做一樁笑談。
覺得他這樣的人竟然也能有這樣的機緣。
那若是知道他快要死了,她是不是會開心一些些呢?應該會吧,她那樣討厭他,肯定恨不得他立刻死了才好,免得再去攪亂她的生活。
他兩輩子都沒能做一件讓她開心的事,臨了,倒是能讓她心滿意足一遭了。
“哈……”
趙承佑喉間發出一道笑聲,而那張即使身處這世間最臟汙之地卻仍舊俊逸風流的臉上在朦朧月光的照映下卻仿佛有一層霧蒙蒙的水光。
已是深夜。
那些先前爭吵謾罵哭訴的人也抵擋不住困意,陷入昏睡之中,趙承佑卻不知道枯坐到幾時才睡著。
……
他像是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從他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
夢中,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握著一位婦人的袖子,仰著鐘靈毓秀般的臉,問她:“阿娘,爹爹為什麼都不來看我們?我都會背三字經和千字文了,你不是說隻要我能一字不差的背完,爹爹就會來看我們,就會喜歡我嗎?”
“他為什麼還不來?”
“你爹爹……”婦人的神情似乎很難受,卻還是強撐著拿自己柔軟的手撫他的頭頂,溫聲說道:“你爹爹會來的,今晚,你爹爹就會過來,我們佑佑那麼厲害,他會喜歡你的。”
“真的嗎!”小男孩頓時眉開眼笑,鬆開婦人的袖子,轉身就往書房跑,嘴裡還興高采烈地說著,“那我再去多背幾遍!”
可那晚——
小男孩還是沒有等來他的父親,就連他的母親也不在。
他捧著翻看了無數遍都已經有些泛舊了的兩本書來到父親院子的時候,想著或許是父親太忙,那也沒事,他去背給他聽好了,可還沒等他靠近就聽到裡麵傳來男人冷漠的聲音,“我不是和你說了,我沒空,你還來做什麼?”
“你答應過承佑,隻要他會背書了,你就會過來聽他背書……”
母親軟糯的聲音在夜裡響起,帶著無儘的可憐,“侯爺,就一晚,你就去聽他背書好不好?承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你,你可以不用留夜,隻要聽他背完書,誇他幾句就好。”
“哎呀,姐姐怎麼就聽不懂彆人說的話呢?”
另有一道軟若無骨的女聲響起,像是在譏嘲她的愚蠢,“侯爺都說了,今晚要陪我出門,馬車都已經準備好了,侯爺~”女人拖長音調,“你都答應我許久了,我都換好衣裳梳完妝了,你可不能騙我。”
“我怎麼舍得騙你?”
男人笑著寬慰她幾句,後頭的話卻又夾雜著冷漠,“無知婦人,不過是會背兩本書,就要鬨得所有人都知曉,你就是這樣教你兒子的?”緊跟著是一陣走動聲。
小男孩也不知道怎麼了,突然就不願意讓旁人知曉自己聽到了這些。
他匆匆躲到旁邊的灌木叢,看到他最敬重的父親帶著他的小妾揚長而去,而他可憐的母親,仍舊站在原地,看著離去的蹤影,喃喃道:“可你,也答應過我的啊。”
那天之後,女人就大病了一場。
大夫說她是鬱積於心,損了根基,便是活也活不了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