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習武,略懂醫理,知道自己病成這樣,已是藥石無醫。
秦湛瑛用帕子捂著嘴,猛咳了一陣後,強提一口氣:“小祝,我不成了,待梁王回來,你告訴他,莫怪醫者,太醫令章樺的止痛方子有用,賞他黃金百兩,其餘醫者的賞賜看著辦,莫虧待,能安他們的心就是。”
小祝緊咬牙關,憋出幾個字:“能治的,一定能治!您是真龍天子,要萬歲萬萬歲!”
在外人看來,祝太監文能提筆賦詩,武能提刀上馬,秦湛瑛征戰數年,他都緊緊跟在君主身後砍殺敵人,如今卻哭得像個孩子。
秦湛瑛被吵得頭疼:“萬歲個屁!那都是古人拍馬屁時說的謊話!都是你們哄我的!”
秦湛瑛比較光棍,他生來體弱,在七歲那年就做好活不到十七歲的準備,後來多活的十年全是賺的!
想和以往一樣敲小祝的腦袋,手落下去,卻隻是輕輕拍了拍。
這人也可憐,本是將門幼子,父兄在五王亂京時為昏宗守皇宮,戰敗後全家成年男丁皆丟了性命,他在六歲時便與姐姐一道入宮,便是聰慧機敏,武藝高強,也做不得殿上臣。
他不完全忠誠,但還有些風骨,有些腦子和武藝,因此可用,隻是秦湛瑛走後,祝大午就不能留在提督太監的位置上了,他弟弟,不是能容祝大午的性子。
秦湛瑛俯視著他:“小祝,聽話,朕走後你便請辭離宮,說要去七星觀為我祈福,和你姐姐做個富貴閒人,莫再沾宮中事,不必擔心有人問你後宮陰私,終永康一朝,宮內無陰私可言,你安安心心活成壽星公。”
小祝已泣不成聲。
“撫朕起身,躺久了喘不過氣,坐會兒。”
靠著小祝坐著,秦湛瑛從枕頭底下摸出一麵古鏡,這是母親留給他最後的遺物,他摩挲著鏡麵,鏡中人鬢發斑白,已被疾病耗空最後的生命。
他心裡問:“你說二弟能接好我的班嗎?史書會對我、對娘的功績留一份公正評價嗎?”
鏡麵沒有變化。
秦湛瑛也覺得禹朝的未來說不好。
秦湛瑛又咳了幾聲,歎了口氣,行吧,生死皆有命,老天要他今天走,他認了。
唯一遺憾的,也就是朝臣不會允許他死後也享受一把黑人抬棺,用《好漢歌》做喪樂的葬禮了。
真可惜,光想想都覺得會很好玩,某種意義上和生母有如出一轍惡趣味的皇帝陛下閉眼,往床上一倒。
他希望接下來能看到母親,和她打個招呼,說喪禮是按她的意辦的,海軍也練得不錯,他還想趴在母親的膝頭,和她說好久好久的話。
要是秦湛瑛知道他走後,繼位的二弟隻活了八年,他絕對不會走那麼放心。
要是秦湛瑛知道三弟登基後被百官慫恿著禁海,又在史書裡陰陽怪氣說他實為暴君,不配為世宗,隻能是武宗,親征高麗時被隔壁高麗俘獲,秦湛瑛絕對不會征南越。
他會殺了腦子有病的三弟,好好吃藥認真養生,帶著二弟向天再借五百年。
幸好後來二弟的長子頂著“殺叔叔”的名聲一箭射死敗家皇帝,把高麗暴揍一頓,又把倒黴大伯的名聲改了改,可到底文官勢大,世宗是改不回去了,秦湛瑛在史書上還是隻能做禹武宗。
他二弟兢兢業業,廟號憲宗,可以接受。
三弟那麼昏庸無能,諡號卻是懷,平諡,秦湛瑛想不通。
大侄子那麼乖,乾活也勤懇,卻因為殺了叔叔,諡號愨,也是平諡。
焯!
曆史證明秦湛瑛殺
文官還是殺得少了。
漫長的黑暗後,秦湛瑛看到了月下的海,還有幼時最喜歡的涼亭,琉璃燈掛在亭邊,小玉人一般的孩童站在桌旁,吹著海風獨自下棋。
他走過去,拈起一枚白棋落下。
孩童驚呼一聲,抬起雪白的臉,清澈的眼中倒映全無病痛之貌、穿銀甲、戴朱紅披風的秦湛瑛。
這是年幼的秦湛瑛,那時,他還叫呂瑛。
相似的眼睛注視彼此,孩童開始收拾棋盤:“這位小將軍好棋藝,呂瑛佩服。”
秦湛瑛坐在石墩上,仔細打量這孩子的眉眼,呂瑛不解,問:“可是我有何不妥?小將軍怎麼這樣看我?”
他的聲音實在是很柔軟,聽起來像是雲朵給鼓膜撓癢癢,酥酥的,看起來也是很溫和禮貌、教養極佳的小公子。
秦湛瑛可太明白自己小時候是什麼德行了,他不介意那隱晦的打量目光,微微屈膝,俯身笑道:“你會長大,很高,武藝高強,能爬很高的山,暢遊大海。”
小呂瑛的動作停住,他抱著棋盒,臉上的禮節性笑容緩緩褪去,隻剩冷淡:“娘也這麼對我說過,我知道,你們都是哄我的。”
秦湛瑛微笑,伸手將呂瑛抱入懷裡,孩子輕呼一聲,開始掙紮。
秦湛瑛堅定地告訴他:“我保證,你這一生會見證很多美好的事物,遇到很多很好的人,經曆精彩的故事,未來的路也許很長,很累,但值得你去走,隻要你不忘記初心。”
呂瑛停止掙紮,皺眉問:“什麼初心?”
“那就要你自己去找了,多看看娘怎麼做的。”
就算在夢裡,呂瑛也喜歡彆人說他娘好話,他輕咳一聲:“嗯,娘是最好的。”
潮聲越來越響,呂瑛還想說些什麼,就看到抱著他的大哥哥化作點點熒光散開來,他伸手去抓,卻覺得手很冷,再一眨眼,就驚醒起來。
他扶著床榻坐起,被子滑落,冷得打了個哆嗦,他摸摸旁邊空了的床鋪,疑惑:“娘?”
娘怎麼不在?
呂瑛摸到一個軟軟的布偶,他捏了捏,是用彩色布料縫得精細的棉花狗,平時娘有事不能陪他,就會留下這隻狗陪他。
孩童輕哼一聲,把布狗扔出床帳,客棧地板不算乾淨,布狗在上頭滾了滾。
過了一陣,呂瑛挪到床邊,赤腳下地,過來把狗撿起來,拍了拍灰。
人隻要醒來,就容易迅速忘卻夢裡的事,呂瑛無意識地將夢中的大哥哥拋之腦後。
有蟲子路過,窸窸窣窣,呂瑛厭惡這些東西,他抬起木凳,用凳腳壓到蟲身上,微不可聽的碎裂聲響起,瑛瑛挪開凳腳,看著被壓得五馬分屍的蟲子,又把凳腳挪回去。
他鎖好窗戶,氣鼓鼓地想,娘回來後最好能解釋清楚,她到底上哪去了。
沒有點燈的屋子裡,呂瑛穿著白色褻衣,坐在那條壓死一條蟲子的凳子上,腳趾勾著鞋,小腿晃著,過了一陣,有人試圖開窗戶。
篤篤。
“瑛瑛,開門,我是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