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大午雙手一舉,朝天拱手道:“吾乃聖上派到此處的宮人,小公子既是來了,這便準備將糧轉到河船上吧,雜家這便領諸位去蘇州府,先走水道,再轉陸路,很快便能到襄陽府了。”
他說完這話,便看到一嬌小的身影從船上一躍,輕巧地落在港口處,他對海洋喊道:“都回去吧,接下來不用你們陪了。”
那些海獸不舍叫著,還是乖乖離去了。
祝大午暗暗心驚,這呂家小公子居然能馭使海獸。
接著船上又跳下幾個人,都是身手靈巧、從高處跳下也毫發無傷的武人,他們站在呂瑛身後,而呂瑛轉身,露出可愛秀麗的麵龐。
呂瑛年紀不大,個子也矮,祝大午卻覺得他在居高臨下地打量自己,即使頂著皇宮的光環,祝大午在這位小公子眼裡也如螻蟻一般。
祝大午下意識想,這孩子有一張可愛的臉,還有冷漠的、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
他不自覺生出敬畏來。
接著他便看到了那些人從船上抬下一尊一米高的石蛙。
石蛙的眼睛身上包著雨披、頭頂雨笠,端坐於老船木做的祭台上,神態莊重,看起來威嚴又可愛。
一名老水
手帶著蛙看瀘港,說祝大午聽不懂的瓊崖土話:“雨神爺爺,這便是瀘港了,您的子孫後代就要從這去戰場,您可得保佑他啊。”
雨神無聲的坐在那裡,祝大午卻下意識對它拜了拜。
他是迷信的人,因為他有太多隻有神仙才能辦到的夢。
父親早就死了,幾個大一點的哥哥被流放到軍伍中,成了麵上紋罪字的賊配軍,也不知是否活著,母親進了教坊司當天便吞銀釵死了,隻比他小兩個月的異母庶妹已經被壓著接了客,另一個小兩歲的去學了琴,但以後也逃不掉……
若他能在宮裡出頭,得聖上的青眼,又或者伺候好了乾爹,將來才能把她們贖出來。
除開瘋搶柔魚喂海獸的玩耍時刻,船隊上的水手們也都是乾練的,他們沉默而迅速的搬運著糧食、布匹、鹽糖、藥材,又自己點好守船的人,其餘人則佩戴武器,組好隊跟上呂瑛。
如同一支軍隊。
祝大午到底是將門出身,他立刻看出來,這些人必定是呂家水軍裡的好手,南海王呂房果然心疼繼承人,這些人都是有護衛呂瑛職責的。
呂瑛打量著這太監,軟軟道:“帶路吧。”
嵐山和一個同族兄弟嵐溪一起單膝跪下,伸出胳膊駕了個人轎,呂瑛坐上去,又有一高挑侍女為他打傘,一眾人簇擁著呂瑛離開了港口,矜貴的模樣比京裡那些高管豪族家的公子哥更甚。
祝大午卻不敢將他當凡人,隻覺著神仙家的小公子再怎麼嬌待也應當。
等他們走了,也是鄭堯義子的馮箏敬畏道:“瓊崖呂家,果真不同凡響,莫非真是神仙後人不成?”
和祝大午一樣,太監大多是迷信的。
又有人說:“肯定是的,不然他們怎麼能在這麼大的風雨中出海?還有那些海獸,你們看到沒有,它們聽呂公子的話呢!”
進入內陸,風雨便越來越小,進入蘇州府時,雨水變成了細而綿密的模樣,至少不會再砸得人皮膚疼。
呂瑛不打算在此停留,運糧麼,本就是十萬火急的事,半點耽擱不得。
誰知祝大午卻特意請他在此港口停了停。
呂瑛眨眼,考慮許久,才抬手示意船隻靠岸。
舷梯放下,很快便有一個如呂房般高大的男人上得船來,他看起來三十來歲,穿玄黑的華美衣物,額角帶一條細細的疤痕,粗看很凶,細看又發現五官極為周正,是典型的山東美男子模樣。
他看著呂瑛,呂瑛毫不畏懼地回視。
祝大午小聲提醒:“小公子,這位是陛下。”
呂瑛挑眉:“嗯?”
祝大午聲音更低了些:“行禮呀。”
呂瑛不樂意對任何人三跪九叩,他從小到大就沒對誰彎過膝蓋,燕紅琴收他為徒時都得說好話求著,連杯徒弟茶都沒蹭到。
秦樹焉搖手:“小呂身子骨不好,免禮了。”
他大步走到呂瑛麵前,蹲下與呂瑛平視:“誒,我知道你是瑛瑛,你知道我是誰麼?”
呂瑛歪頭,說:“知道,您是皇上。”
秦樹焉心想,我還是你大伯呢。
他看著呂瑛這張臉,內心升起驚歎。
這孩子和麗貴妃真是太像了,像到了見過麗貴妃的人能一眼看出來的地步,但又反而和他九弟沒那麼像,就像麗貴妃跳過老九和呂玄生了個兒子,沒老九的份了似的。
而且這孩子撿著麗貴妃和呂玄的優點長,他才七歲,秦樹焉就敢斷定便這孩子將來必是絕色。
隻有這眼睛和神態……
孩子用冷漠而幽深的黑眼睛打量著這個皇帝,分明沒什麼情緒,卻看得秦樹焉心裡一個咯噔,許久以前的心理陰影重新浮上心頭。
上次見到
這種看誰都恨不得看透、看起來沒什麼感情實則沒把所有人命當一回事、隨時能把人殺了的目光還是在秦樹焉的親爹身上呢。
那時開龍帝已滿頭白發,多年征戰讓他身體損耗嚴重,麵容卻華美得像是畫卷,雖有很嚴重的駝背,但快兩米的身高依然讓他俯視著所有兒子,他性格暴躁多疑,越老便越討厭所有會威脅到他的人,包括越來越大的兒子們。
隻要一有不快,開龍帝就會鞭打兒子,將他們抽得和滿地亂竄的狗一樣,隻有麗貴妃能勸一勸,可麗貴妃平時待在宮裡,兒子們卻在前朝,能能到她求情的時刻實在不多,秦樹焉被打得受不了了,乾脆請命去邊疆帶兵。
見呂瑛眯起眼睛,秦樹焉沉痛地想,對,就是這個味兒,連那股“你這麼久不說話是不是在想怎麼害朕”的敏感多疑勁兒都齊了!
真奇怪啊,明明老九的眼型和爹更像,可他看起來單蠢單蠢的,怎麼到了兒子身上,這眼睛就讓他渾身涼颼颼的!
隻是一眼,承安帝就知道這孩子不好糊弄。
孩子柔軟喚了一聲:“皇上?”
秦樹焉回過神來,就見麵前小朋友可愛稚嫩的麵上帶著疑惑,還有恰到好處的關懷,又讓人想起溫柔美好的麗貴妃娘娘。
他心頭一鬆,笑道:“沒事,朕來此隻是要說一聲,湖湘之事多虧你的援手,你和呂卿家一樣,比許多人都可信得多。”
這位早年常駐邊疆、性格粗獷的帝王從懷裡掏了掏:“我聽呂玄說過,找你借錢要打借條?喏,給你。”
呂瑛接過紙條,發現上麵的字跡與他之前收到的那封落款為“秦”的信一樣。
借條
秦樹焉以朝廷信譽向瓊崖島呂瑛借糧八千擔,承安八年之前以銀錢布匹還清。
紙條上蓋了印。
呂瑛輕聲念印上的字:“受命於天,既壽恒昌。”
秦樹焉蹲得腿麻,站起來:“對,朕絕不拖欠小孩的錢,就拿傳國玉璽蓋章了。”
呂瑛哦了一聲,毫不客氣地指著紙條:“把八千擔糧食改一改,我帶了一萬擔過來。”
秦樹焉驚訝:“咦?你手頭不是隻有兩個縣嗎?竟能湊出這麼多糧?”
其實呂瑛光是以兩縣湊出八千擔糧就很讓人驚訝了,秦樹焉的臣子不少,能和呂瑛一樣一口氣湊出這麼多糧食的,卻一個沒有。
他特意來這就是想看看呂瑛性子如何,若是沒問題,等孩子再大點就拉到戶部去乾活。
呂瑛:“外祖支援了一點。”
秦樹焉:“朕雖未與呂老爺子見麵,看呂卿家的做派,就知道你外祖定是個好人,再搞新的紙條太麻煩了,要不這樣,等呂玄從前線回來,朕給她升個侯爵得了,這爵位以後也能傳給你,行不?”
呂瑛無可無不可:“行啊。”
因著呂瑛和開龍帝的微妙相似,加上呂玄的麵子情,秦樹焉以一種相對平等的態度和呂瑛交流,卻不料太監們已看得目瞪口呆。
聖上是軍伍出身,作風向來嚴厲,氣勢也冷厲得很,孩子見了他都怕得很,沒想到呂家小公子竟是不卑不亢,談話間頗有大家之風。
呂家護衛們卻都安靜地驕傲著。
不愧是孫少爺,麵對皇帝老兒也如此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