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七年十月, 呂家軍在瓊崖島掀起的腥風血雨已過去了幾個月。
曾在萬州港口給說相聲的呂瑛送過小海螺的楊秀家也分到了田,但他們家的田都隻來得及種些菜,到了十月, 所有人都得忙秋收,連軍隊也得去收糧。
畢竟, 呂家辟出相當大的地種糧供軍隊吃, 這些自然要呂家軍自己收。
楊秀的爹楊文進了呂家軍, 自然也要來乾活, 楊秀和母親薯娘忙完了家裡的事,便過來給他送水。
楊文乾脆帶著兒子一起割稻穀,抹著汗說:“主家是重視農耕的, 以後糖吃人的事, 應是不會有了。”
楊秀不解:“爹,什麼是糖吃人?人吃糖還差不多吧?”
楊文笑:“爹原本也不曉得糖怎麼會吃人,但前陣子上頭發了新的語文課本, 上麵說了, 老爺要賣糖賺錢, 不許我們在地裡種糧食,隻需種甘蔗, 讓大家到最後沒糧食可吃, 就叫糖吃人。”
薯娘在邊上撿穀子, 疑惑道:“主家教軍漢這些做什麼?”
楊文想了想,回道:“知道了這些,就不會想要老爺回來了。”
薯娘恍然大悟,也是, 他們家以前沒田, 對糖吃人的事體會不深, 但其他經年耕種的人家想必被糖老爺欺負得不輕,餓死的人也不少。
不過沒經曆過“民國姨娘”、“魏晉貴女”流行風潮的薯娘還是覺得主家做這事多餘,因為正常人怎麼會懷念老爺呢?難道是現在的日子不好過嗎?
呂家趕跑了那些人,自然不會想要人懷念他們,這是老百姓也能想明白的事。
自然,呂家和老爺們一樣是高高在上的,但他們和老爺也有不同,呂家接管瓊崖島,是為了讓大家過好日子,有地種,有糧吃,不被倭寇欺負。
薯娘是漢家女,她低聲說:“主家是要做官府了嗎。”
楊文:“倭寇來了官府可不管,一直都是主家管。”
兩口子聊了聊,對於自己被主家統治沒有任何意見,小老百姓不管什麼法理正統,隻想好好過日子,主家給他們分地,他們就跟主家走。
何況有意見也沒用,主家有軍隊,連楊文也是軍中一員。
割了一天的稻子,傍晚有人過來送吃的。
和楊文一樣在軍中的三蹦子推了一車雜糧饅頭過來,抬起嗓子悠長地喊:“來吃饅頭子喲,快來喲——”
夕陽映在三蹦子身上,罩著他精瘦黝黑的臂膀,明亮帶笑的眼,他穿一件麻布做的背心,對瓊崖人來說,十月穿這個也儘夠了。
楊文奔過去,三蹦子說:“每人兩個饅頭,有配菜,快來拿,和麵時加了好多細糧磨的麵粉,趁熱吃可香了。”
楊文拿了兩個饅頭,薯娘拿配菜,車上有一疊陶盤,拿夾子夾一把厘家的酸菜,配著饅頭吃十分開胃。
三蹦子看他們一眼是,說:“隻有軍士能領,家屬不能拿。”
楊文:“兩個夠了。”
楊秀從父親手裡接了半個饅頭,啃了一口,就像三蹦子說的一樣,熱乎的饅頭香,入口後與唾液接觸後散發出清甜的滋味,口感更是讓正在換牙的小朋友喜歡得緊。
薯娘也分了半個,吃的時候滿臉甜意,楊文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妻兒,見他們吃得香,又給妻子擦汗。
當然了,帶妻兒蹭饅頭這事,也就是秋收時才可以做一做,若在軍中訓練,發下來的吃食就得吃個精光才成,剩一點都要挨罵。
待吃完東西,便該去上夜校了,瓊崖島的新規矩,呂家軍必須掃盲,以後不認字的連升遷的機會都沒有,楊文是有些野心的,又自忖若是學會了認字算術,還可以回家教妻兒,在這事上便很積極。
自然,有和楊文一樣想法的人多得很,
於是點了好多蠟燭的磚瓦房裡擠滿了人,隔壁屋更是有許多繡娘,人多溫度就高,先生課上到一半,還要先叫幾個學生打桶涼水把庭院澆一澆。
夏秋交接的瓊崖島就是這樣的,若不借水汽降降暑氣,人就要熱得沒法過了。
呂瑛才進了萬州縣的縣衙,就差點被水潑到,好在小人家已偷偷把《天山經》練到第三重,他靈活地閃開,隻小腿被濺到了一點。
潑水的是個軍漢,見到呂瑛,也不顧地麵滿是水,單膝跪下:“小人無狀,冒犯了貴人。”
天氣熱,呂瑛出門隻在褻衣外罩了一層薄薄的蠶絲,看起來半透,絲上的花紋卻極儘繁瑣華美,腳下踩一雙編了綢繩和珊瑚做飾的涼鞋,能看到指甲沒什麼血色的腳趾。
“起吧。”
呂瑛悄沒聲地走到窗邊,雙手扒著窗戶,踮著腳看裡麵上課,神情專注,清淩淩的眼中是一群黝黑消瘦的軍漢,在先生地教導下,如饑似渴地汲取知識,認認真真在沙盤中寫著字。
如今縣衙的教喻手頭帶著十來個認字的先生,每天白天教縣裡的孩子,晚上教大人,從白天忙到晚上,忙得嗓子時時乾啞。
一開始也有不願意教平民認字的,便被摘掉了職務,讓願意的上來,除此以外,每個月都有全島統一的脫盲考試,哪個縣的脫盲人數最多,也會影響到先生們的俸祿,教得好的還能往上升,漸漸的,這些先生們教書便都很用心了。
扒著窗戶的孩子頭發烏黑濃密,隻用藍色絲絛將鬢發編成辮子盤到頭頂,其餘頭發也紮成小辮子,隻是沒盤起來,隻垂在背上,發尾及腰,是不同於漢人的異域打扮。
楊文是厘家漢,更是雨神的虔誠信徒,他先是驚愕地望著呂瑛的背影,便蹲在呂瑛邊上,過了一陣,這位瓊崖島的小主子便也蹲下,小小一團,玉雪可人的孩子問他。
“你不進去?”
楊文恭敬回道:“上次考試是第一,裡麵有些字已經認得了,就出來潑水去暑。”
這位尊貴的小客人又問了幾句縣裡教喻教得好不好,是語文教得好些還是數學教得好些,考試時重視哪些題。
問完以後,呂瑛拍拍楊文的小臂,像是勉勵一樣,便輕飄飄走了。
楊文坐在窗下,耳中是教喻氣急敗壞拎著班上算學學得最慢的學生教訓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