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2 / 2)

她用書包穩穩地裝了一袋的糧食,沉沉地吊胳膊。

葉青水走到破舊的筒子樓下的時候,周恪正隨意地拿著碗放到水龍頭底下,混著乾飯吃。

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過飯了,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但是胃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打一個餓嗝滿嘴的酸味。

可是他今天要去十裡地之外的山頭,砸石子兒換錢,這才弄了點乾飯來吃。

一抓米做成飯,一頓就吃完了,做成粥能吃兩天,做成乾飯能吃好幾天。但是實在太乾了,他噎不下去了,於是跑到樓下裝了一點水來喝。

葉青水見到周恪這樣“邋遢”的一麵的時候,把碗搶了過來。

“自來水喝了會生病。”

周恪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葉青水上了樓,準備燒熱水的時候發現周家的煤球沒了,空蕩蕩的一塊也沒有。

她看了眼床上呼呼大睡的周存仁,這才意識到這個家好像變了,屋子以前雖然亂、卻亂中有序,現在卻是一片死寂的荒亂。地上是一個踩碎了的找水儀的零件。

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藥味。

她問周恪:“怎麼了這是?”

周存仁慢慢轉醒,撐著身體起了床。他把地上破碎的零件揀了起來,慢吞吞地、吃力地。

“你今天怎麼有空來了?”

葉青水看了眼周恪,又看了眼周老頭,小的麵黃肌瘦,以前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肉全掉了、瘦巴巴的憔悴。老的麵色灰敗,透露出一股死氣。

一路從鄉下走到縣城裡,到處都洋溢著年味,唯獨這個家一點年味都沒有。

葉青水扭頭走了出去,問鄰居借了些煤球,借煤球的時候順便問:

“周老師怎麼了?”

鄰居輕描淡寫地說:“還能怎麼,老頭子得了重病,沒錢治回家等死了。”

葉青水心一緊,付了兩分錢,要了煤球後回到破舊的屋子,熬了一鍋清粥。

她坐在煤爐邊上,用著平生最大的耐心,一點點地看著火苗舔著鍋底,圓潤的米粒緩緩裂開,熬出米油……

她叫了周恪來喝粥,又端了一碗放了一會,不燙手之後放到了周存仁的床頭。

周存仁歎了一口氣,“你不要想太多,我早就想到有這一天了。”

他嗤了一聲,“你哭個啥。”

葉青水搖搖頭,“沒有,我沒哭。”

周存仁說:“這病沒法治、我不治了,我隻是……擔心周恪,他還那麼小。要是、要是……”

“可以的話,你幫我照拂一下他。我的書全都留給你。”

周存仁說完緩緩地扭過了頭去,誰不想挨過黎明前的黑暗,隻是有的人輕易放棄,有的人連掙紮的機會都沒有。

葉青水掉下了眼淚,她還記得研究找水儀的時候,老爺子熬了幾天不曾合過眼。

為了找一塊材料、趕在秋耕前做出儀器,他翻遍了全縣的廢舊回收站。

她還記得第一次來見到這個老人,他也是病懨懨的還鬨自殺,但渾身還有一股孤傲倔強的勁頭。

但現在他已經放下了驕傲,近乎哀求地看著她。

葉青水問他是什麼病,他沒有說。

周恪說:“胃癌。”

他在旁邊一邊吃粥,一邊抹眼淚,悶悶哼哼的小小聲地啜泣著。

周存仁禁不住這個女娃子的折騰,剛剛露出脆弱的臉又板了起來。

“囉囉嗦嗦,女娃子就是麻煩,走走走,這裡不要你。”

“周恪也不用你照顧了。”

葉青水聽到這個病,忽然愁了,但還是堅持問:“那是早期、中期、還是晚期?”

周存仁沒有說話,提起床邊的掃帚就要趕人。

周恪替他回答了:“中期。”

葉青水擦了擦眼淚,用勺子碾碎了米粒,碾成糊糊狀的喂給老頭子,“中期好好治療,還可以活好多年呢,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多少吃點東西,吃飽了才有勁活著。”

葉青水沒想到他得的是癌症,擱在這醫療水平落後的年代,除了好好治治多拖個幾年之外、也就隻有等死了。難怪第一次見到老頭子的時候,他的尋死意誌那麼強烈。

“之前的三百塊花完了是嗎?”

周恪說:“還沒有,還剩一百塊,爺爺他住院治病早早就回家了。”

葉青水喂完了粥,憂心忡忡地想這倔脾氣的老頭子肯定寧願死也不會接受她經濟上的接濟。

她愁著愁著,忽然愁得掉下了眼淚。

葉青水看見他吃完了粥,忙不迭地找筆,佝僂著腰在空白的牛皮紙寫下一道道公式。

“為什麼不好好歇息,乾這些費精神的活。”

葉青水把他的本子收走,準備給他舒舒服服地聽收音機。這破舊的收音機還是老頭兒自己撿破爛,徒手接出來的。

說著說著,葉青水的視線忽然凝住了。

周存仁筆下瀉出的一串串數學公式,旁邊附上詳細的原理解釋,他在糾正錯誤的中學理科教材。除此之外,老頭子還用心推導了每一個公式定理,附上了習題。

那麼認真、那麼用心地一筆一劃,拇指顫抖地壓著紙寫,手一抖他筆尖的墨水暈染了、泅成一團。他皺了皺眉頭,撕掉重新寫。

葉青水眼前油然而生初次見麵時,老頭子不屑的眼神,他說:“這書,你不用看。”

過了一會,周存仁才抬起頭來回答她。

他漠然地說:“反正也是打發打發時間,以後恪兒也可以靠它自學。這些事總要有人做的。我不乾,彆人也要乾。”

葉青水搜索的視線落在了他雜亂的“書櫃”上,一摞摞上千頁的牛皮紙寫得滿滿的,她的心頓時熱乎乎的,鼻子一酸險些又掉下了眼淚。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啊……

在那些漫長的歲月裡,他是怎麼熬過孤單和清貧,日複一日地寫這些“無用”的書。

他知不知道,他的努力、他的眼裡容不下沙子,其實隻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獨自奮鬥。這些耗費了他心血的東西,如果周恪不看、它們隻是一堆廢紙。

葉青水肅然起敬的同時,又可憐他,可憐他在卑微的歲月裡被壓完了腰、卻在精神的世界裡頑強地像鋼鐵般的巨人。

葉青水看著看著,電光火石般地、腦子裡萌生了一個念頭。

不,這些不會沒用用的。今年秋天會恢複全國高考!

他的這些書不會白寫、不會白白被淹沒!

葉青水越想越快,腦子急速地轉動著。

當年市麵上的教輔資料、教材稀缺而又漏洞百出,害苦了很多考生。當時謝庭玉總是被一群知青纏著不得脫身,他們麵臨的一個嚴很峻問題就是如何學會看懂教材、如何糾正錯誤,如果周存仁自編的這些教材能出版,會是怎樣的一個局麵?

葉青水哽咽了,盯著周存仁認真的背影,忽然笑了:“您有點幸運,如果老師有錢治病,這一回您會好好治病嗎?”

“做什麼夢呢……”

周存仁滿不在乎地喃,胃那裡傳來一陣絞痛,才一刻不到他的額頭就布滿了汗水。他緩緩地放下了筆,歇了一會。

周恪喝著粥,海碗裡升騰起的霧氣迷住了他的眼睛,大顆的眼裡簌簌地掉了下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