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一個路口,少年摁著太陽穴蜷縮起來,看上去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司機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我要不把你送回去?你這個樣子還是去醫院看看……”
“左。”少年突然低吼。
同時,流下一道鼻血。
司機被他嚇得一激靈,連忙打方向盤。
命令一道道從身邊傳來。
“上高架。”
“從帽山進高速。”
“過隧道就下。”
少年一直緊閉著眼睛,但是他好像對這條路很熟,總能提前給予指示,甚至有一次給出了前方封道的提示。
司機開著開著,反應過來:“這大半夜的,您這是去九龍山?”
“九龍山……九龍山……”少年喃喃著,拿紙巾抹掉了鼻血,抓起電話報警,“我再說一遍,他們不在第一醫院,他們在九龍山,九龍山!”
洛行雲被拖出了車後座。
天下著雨,他身上隻穿著一件手術服,很冷。
離開了醫院,不適的感覺又泛上來,伴隨著昏昏沉沉的情熱反應。
腳底在拖拽中劃出許多口子,他被粗暴地按進一張破舊的椅子,繩子勒進皮肉。
“醒醒。”男人給了他重重一耳光,“不許昏過去。”
疼痛讓他找回了為數不多的理智,緩緩睜開了眼睛。視野裡站著一個高個子男人,瞳色很淺,長著一雙溫柔的杏眼,清澄得像琥珀。
他很像他。
“我快分化了……”洛行雲臉上冷冷的,不知道是眼淚還是雨水,“好疼。”
汪玄耐心地蹲下來,戴著皮質手套的手撥開了他的額發:“爸爸在找媽媽,你知道媽媽在哪裡嗎?”
洛行雲搖搖頭。
他不知道。
知道也不會說。
“你們都改了名字,換了住址,爸爸找不到你們了。”發根突然傳來劇痛,爸爸抓著他的頭發強迫他抬頭,“都是因為你的緣故,媽媽的標記好像洗掉了。做錯事,就要努力補救,快幫爸爸把媽媽找回來。”
洛行雲張了張嘴:“她不會回來的。”
“你聽說過信使定律嗎?”爸爸貼上來,挨著他的腦袋,教他仔細辨認四周。
天下著雨,一切都黑沉沉的。不遠處有淺藍色的巨型廣告牌,上麵寫著“九龍山旅遊風景度假區”的巨大字樣,於一片朦朧中異常顯眼。
洛行雲想起來,這是九龍山腳的停車場,上次他跟裴衍來度假的時候,這裡停滿了車。現在過了旺季,空曠又清冷。
“你來過這裡的。”爸爸親了一下他被揪出血的頭皮,按捺不住地催促,“快點快點快點……仔細看,仔細想,讓媽媽看到,你可以的。”
洛行雲胸口好疼:“……她不會過來的。”
一拳頭掄了過來。
洛行雲連人帶椅子仰過去,又被粗暴地按在原地。
爸爸聞了聞他的味道,離遠了一點:“你的味道很像她,但令人惡心。”
“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討厭。”
“天底下為什麼有你這樣討厭的小孩。”他不高興地說著,拿出刀片,乾脆利落地割開了洛行雲的手腕。
血落在地上。
一滴,兩滴。
“這下她不可能不過來了。”汪玄滿意地笑了,“論文上說,瀕死體驗的通感,最強烈。”
黑夜,雨天,洛行雲坐在露天停車場裡。
垂著的手腕落下鮮血,蜿蜒成一道坐標。
深夜,一個短發女人拎著大包小包走出了國內到達口,一路問人摸索到了機場地鐵。
“喲,帶這麼多東西啊?”工作人員上前,想幫她把包裹提上安檢機。
女人回避了一下:“都是中藥,能不能讓我過去了,我怕有輻射,吃了對身體不好。”
“這不影響,沒關係的——來看病人?”
“我孩子這兩天要分化了,想給他吃點老方子補一補。”女人的聲音很嘶啞,但說話的語氣很溫柔。
大約是聽出女人的擔憂,工作人員爽朗道:“分化嘛,沒什麼大事兒,我家那個分化之前我也愁,但其實就是進去睡一覺就好了。”
“我孩子17歲了。”
“謔,這麼大!”
女人的表情略微有點遺憾:“我本來以為他會當個beta的。”
說話的功夫,包裹過了安檢機。
“好了。”工作人員小心地扶她進去,“往裡走,刷票進站。您要去哪一站?”
“是一個醫院……門口有天橋,在市民廣場那一塊兒的……”女人努力形容著。
工作人員熱情道:“哦,第一醫院,全市最好的abo門診,你從這兒坐三站就到。”
“謝謝。”她提著大包小包的中藥,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回頭。
工作人員看到她平靜溫婉的麵容刹那間變得極度蒼白,整個人都開始發抖:“同誌,能幫我報個警嗎?”
工作人員不明所以,但看她麵向很和善,抓起了電話:“您說。”
“我前夫是個高a值變態,他好像綁了我家孩子在……在一個很空曠的廣場。”女人看著虛空努力描述,“右手邊是進山的路,左邊立著一塊廣告牌,寫著九龍山旅遊度假風景區……”
工作人員越聽越啞然,目瞪口呆地對著她形狀溫柔的杏眼。
女人的瞳仁很小,隻有針尖這麼大。
沒有焦距。
停車場外駛來一輛出租車,引擎的轟鳴在黑夜裡很清晰。燈柱掃過廣告牌,有人從車裡出來,一道漆黑的影子。
汪玄興奮地直起身:“寧寧。”
洛行雲痛苦地弓起了身:“不要……”
黑影由遠及近,從雨幕裡逐漸現身,年輕英俊的alpha殺氣凜然,手裡拎著橡膠棍,步幅帶著難以抑製的狂怒,大步流星。
汪玄臉上狂喜的神色消失,遺憾地歎了口氣:“是你。”
洛行雲若有所感地顫動了一下,裴衍來了。
“我知道你,小裴。”汪玄喊他很親近。“你跟他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你們住在滄瀾花園6單元2705號,不過大多數時候,在鑫誠建材市場的一個倉庫裡過夜。”
他拎起洛行雲的腦袋:“——你是為了他來的。”
裴衍不說話,腳步很快,隻一眨眼就走過了一半的距離,像飄蕩在黑夜裡的一縷遊魂,等待著把人生吞活剝。
“我的孩子不成器,我正在做一些家庭教育,希望你不要打擾我。”汪玄看著逼近的alpha,輕輕拍了拍洛行雲的臉頰,冷靜又狡猾地與他做交易。“作為回報,你可以在這裡上他。”
裴衍腳步不停。
“他正在發情,非常甜美。”
“他瀕死的時候,超感直覺會很強烈,你也會□□。”
“這對我們都有好處。”
裴衍逼近到足以看見眼中的憤怒。
“喂喂喂,不要說你不動心。”汪玄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們都是高a值alpha,你跟我,沒有本質的區彆。”
“我跟你不一樣。”裴衍掄起了橡膠棍,蒼青色的信息素儘數壓上。
劈風的力道,卻在半空中被輕易製住。
alpha周身釋放出雪崩般的氣息,刹那間衝淡了濃鬱的蒼青色,掌心裡也彈出一柄□□。
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滑向他:“小裴,你好像也缺一點家教。”
黑夜,冷雨。
年輕的alpha和年長的alpha像兩頭雄獅,又像深淵裡的火山無聲的碰撞。
地上水花四濺,衝刷掉了流淌的血色。
體溫在迅速地流失,洛行雲眼前的景象也越來越模糊。他開始記不得今夕何夕,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戰戰兢兢地蜷縮在地下室裡,對著房門像一隻驚弓之鳥。
門外,爸爸在毆打媽媽,媽媽尖叫著撞在門上,嚇得他抱住了腦袋。
“洛行雲。”他聽見頭頂飄來一道清朗的聲音,像個大哥哥。
洛行雲是誰?
是在叫他嗎?
他是爸爸的孩子,他姓汪。
門外的打鬥聲越發激烈,爸爸按著媽媽的頭一下一下砸在門上,不止是門板,整個房間都開始搖晃,好像天都要塌了。
“洛行雲!不要睡!”大哥哥繼續喊他,很溫柔,又很急切。
他沒有睡。他隻是很害怕。媽媽把他藏了起來,讓他躲在這裡不要出去。出去連他都會被爸爸打,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在地下室裡躲一輩子。
可是地下室裡沒有紙筆,沒有cd機,沒有奧特曼,也沒有課本,沒有所有他喜歡的東西。一直在這裡,就算能活下來,好像也沒什麼意思。他害怕推開門,就再也找不見媽媽。
“洛行雲!”那道明朗的聲音越發近了,他口口聲聲叫喚著的名字,很好聽。
門外的吵鬨聲也越發刺耳,像是有很多人在跑來跑去,整幢房子都要倒了。
他在書上讀到過地震來臨時要往開闊處跑,如果不帶著他們離開的話,所有人都會死。媽媽,哥哥,爸爸……他解開了懷抱,跌跌撞撞朝那扇門走去。
在小手碰觸到門把手的瞬間,眼前一片白光。
然後迅速變黑,變冷。
洛行雲喘了一口粗氣,睜開了眼睛。
這裡是空曠的停車場,地麵濕漉漉的,九龍山旅遊度假區的廣告牌矗立在路邊。alpha在雨中扭打在一起。爸爸把裴衍踹倒在地,讓他像傳說中的巨獸伏倒。按住了他,舉起了刀。
裴衍轉過頭來,漆黑的眼睛看著他。
“洛行雲。”他說。
洛行雲遲滯的思維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姓了汪;可他帶著媽媽和哥哥離開家的那天,他改姓了洛。這個姓氏,是他打敗父親的勳章。
六年了。時間已經過去六年了。他長大了,變得更加高挑和強壯,沒有理由他會輸。
他早已經離開了那個地下室,也已經不會讓他傷害到他的任何家人。
遲滯的思維開始運轉。
洛行雲集中精神。
視野中,時間突然慢了下來。
景象變得清晰。
他看到了每一滴雨水在半空中停頓。
看到了刀尖上的鋒芒。
看到了父親瞳仁裡變態的施虐欲。
看到了裴衍眷戀地望著自己。
呼吸變緩。
洛行雲閉上了眼睛,開始催眠自己——
“刀劍正中心臟。”
“裴衍當場死亡。”
……
“esp是超感知覺。”
“契合度高的ao可以傳遞畫麵信息,這叫做信使定律。”
“視覺不過是腦內的電訊號。”
“因此可以分享想象的景象。”
“信使定律被證實廣泛存在於直係親屬當中。”
……
刀尖沒入血肉,年輕的alpha迅速失去了力氣。
嘴角流血,瞳孔放大,四肢抽搐了幾下,很快就不動了。他倒在地上,像一尊斷了線的漂亮人偶。
“不聽話。”汪玄遺憾地搖了搖頭。
他喜歡小裴,他的孩子一個是omega,一個膽怯得像omega。
可惜,小裴是傻瓜。
汪玄殺了人,無動於衷起身,走到洛行雲麵前:“你媽媽來了嗎?”
洛行雲沉聲道:“她不會來的。”
“我不在乎。”汪玄抓起了他的頭發,“不論她在哪裡,不論要多久,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我都會找到她的。我們總有一天會相見。如果她今天不來,我也僅僅是死了一個兒子而已。”
“倒是你,你不想見她最後一麵嗎?”
洛行雲抬眼,鼻孔裡流下一道鼻血,眼神堅毅又冷靜:“不,我會給媽媽養老送終。”
——那不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該有的眼神。
——那是洛行雲站上法庭時的眼神。
汪玄從那眼神中讀出了極其糟糕的訊號,下意識回頭。
雨水拍打著地麵,原本躺著裴衍屍體的地方,竟然空空如也!
椅子上的omega身體被囚。
雙手被縛。
流血到瀕死。
綿軟無力。
可他的眼神,竟讓alpha都顫抖。
“你看到的,隻不過是我讓你看到的。”洛行雲低聲說。
話音剛落,汪玄感到背後襲來一道勁風!
年輕的alpha掄起橡膠棍,漆黑的眼睛,精光湛然!
黑夜裡哢嚓一聲!
脊椎被活生生打斷。
洛行雲童年記憶裡那個不可戰勝的高大身影發出了痛苦的哀嚎,轟然倒地。
露出了背後裴衍的臉。
英俊,強大,又憐惜。
洛行雲忍不住笑起來。
笑容裡摻雜著太多眼淚,痛苦,還有血色,顯得格外夢幻和短暫——當他的眼神落在裴衍腹部的刀時,那笑容就消失了。
裴衍雙膝軟倒,在他麵前直直跪了下去,然後整個人撲倒在地,濺起了冷雨。
“裴衍!”洛行雲想去抱住他,可是他被捆在椅子上。
□□的、沾染著泥濘的雙足,用力拖行。
更多更多的傷口。
最後連人帶椅翻倒在雨中。
暈眩的視線裡,裴衍的手就在那裡。
一米……
半米……
20cm……
激素水平紊亂,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纖細的手指不再有力氣,停在了咫尺之間。
夠不到。
“裴衍。”洛行雲無聲地喊他。
裴衍安靜地躺在地上。
但是仿佛要回應他,指尖微微動了動,漫出一絲蒼青色的信息素,纏上他指尖,像往常一樣努力撫慰著他發情熱的身體。
遠處亮起了紅藍相間的燈,警笛轟鳴。
洛行雲彌留的意識裡,聽見有個思念已久的溫柔聲音在大聲喊:“就是這裡!我看到的就是在這裡……雲雲!”
“女士,裡頭信息素濃度太高了,請您不要進去!”
女人不聽,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顫抖著抱起他:“他在分化!!!他在分化!!”
警察追了過來:“你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帶抑製劑!”
女人胡亂搜著他單薄的住院服,從口袋裡落下一支針劑,無色透明,看不到任何標簽。她摸索著,紮進少年發燙的性腺。
她一片黑暗的視線裡,出現了柔和的白光,像一對翅膀。
“媽媽。”洛行雲枕在女人的膝蓋上,指上纏繞著裴衍,沉沉合上了眼睛。
第一醫院,二樓。
昏睡的少年打著血瓶,被推入了手術室:“準備摘除性腺。”
“醫生,非得要這樣嗎?”女人哭著問。
“他一送進來就o酮偏高,好不容易才穩住,現在兩個小時都沒有采取任何處理,沒辦法了,再這樣下去連命都保不住……”
“等一下。”一旁的助手看著屏幕,打斷了醫生的話,“他的激素水平,好像是正常的。”
醫生眯起了眼睛。
儀器上,綠色指標不斷往下降。
醫生當機立斷:“處理完傷口,輸血進分化室。”
無影燈下,少年的後頸上,白色的影子生根發芽……
作者有話要說: 95章昨晚已經修改完啦,隻是一直在審核沒有放出來,大家稍安勿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