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除了偶爾犯點糊塗、背有點佝僂, 老頭哪哪都好。嗓門依然很大, 板著臉依然很凶, 最大的愛好依然是看電視,頻道永遠在軍事、新聞、農業之間來回倒,碰到卡頓就擼起袖子上巴掌。如果再有個像高天揚一樣的熊玩意兒來爬屋頂,他一定還能抄起掃帚把人打下來。
原本盛望和江添打好了商量來做飯, 結果剛洗了手就被老頭趕鴨子一樣轟出廚房。他虎著臉說:“有你們倆什麼事,一邊呆著去。”
“我其實還可以。”盛望掙紮了一下, “不信你讓我試試。”
“去!”老頭一點都不客氣, “回頭再給我來一鍋破肚餃子誰吃?”
“放心,自產自銷,我吃。”盛望說完伸出一根手指捅了他哥一下。
江添:“……還有我。”
老頭翻了個白眼:“除了小添誰搭理你。”
盛望勾著江添的肩,斜靠在廚房門邊笑。老頭拎著菜刀朝他們比劃了一下, 然後一記大嗓門,把剛進門的啞巴招來了。
其實這幾年盛望每次回老家都會路過一下梧桐外, 老頭不在、喜樂趙老板也不在,他怕啞巴的日子會變得無趣又難熬。隻是偏偏不巧,他每次來,這間小院門都鎖著, 啞巴永遠不知在哪處忙忙碌碌,撿拾廢品,或是照料他的小菜田。
後來盛望才聽趙曦說,他爸媽在北京根本呆不住,身體稍微好點了就往江蘇跑, 每年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在老家呆著,一半是放不下喜樂,一半是因為這個孤獨的啞巴朋友。
聽到那話的時候盛望覺得,人與人之間的交情羈絆往往比看上去的深切長久。
啞巴這幾天很高興,在他的視角中,他熟悉的鄰居朋友都回家了,一批又一批,熱鬨非凡,是過年該有的樣子。
他最近都窩在喜樂。趙老板弄來一大批上好的桂圓蜜棗,他在幫忙分裝封袋。年三十這天抱了兩大包回來,一包給老頭,一包給兩個小的。
盛望和江添其實都不愛吃太甜的東西,但收得很高興。因為他們知道,對啞巴這個年紀的人而言,新年最好的祝福就是未來的每一天都過得很甜。
兩人不擅長給長輩準備過年禮物,本來規規矩矩買了補品,畢竟他們最希望的就是老頭們長命百歲。但等飯的時候又改了主意,偷偷溜去最近的商城,買了兩個適合老人用的智能機。
丁老頭不用說了,一直都用著,隻是給他更新換代一下。至於啞巴……
他們就是見不得他孤零零的模樣,尤其是熱鬨散去的時候,他站在那裡咿咿呀呀邊比劃邊揮手,看得人都不忍心走。雖然他拿著手機也不能打電話,但好歹可以寫字。
盛望給他調好了輸入方式,一步步教他怎麼用:“想聊什麼就聊什麼,可以給趙老板發,給老頭發,給我或者江添發。”
啞巴和老頭得了新玩意興奮得不行,窩坐在小藤椅裡麵對麵發了一下午信息,效率倒是比自創的手語強。
江添指著老頭的背影說:“眼熟麼?”
盛望一腦門問號:“不啊,怎麼了?”
江添:“我眼熟。”
“為什麼?”大少爺認真地問。
結果江博士不鹹不淡地說:“你以前上課悶頭發微信就這姿勢。”
盛望:“……”
他默然兩秒,叼了剛剝完的橘子肉,然後用橘子皮把他哥打了出去。
這天的晚飯訂在一家私房菜餐廳,老板是個老北京,小時候的盛望特彆喜歡他家的炒紅果、水煮蝦球和豌豆黃,三天兩頭下聖旨要吃。盛明陽除了沒時間陪他,什麼要求都能滿足,一來二去就跟老板有了交情。
其實大了之後盛望的口味就變了,但老同誌的信息更新就像手機換代一樣,總是落後年輕人幾步,還停留在很多年前,固執地記著那三道菜。
這應該是幾年來人最多的一次年夜飯,盛望把老頭和啞巴都帶上了,卻並不熱鬨,畢竟盛明陽同誌心裡還有幾分膈應未消,聊天全靠情商撐,內容回想起來乏善可陳,算不上愉快,也算不上沉悶,大多是些無關痛癢的東西。
老同誌應酬搞多了,有點“職業病”,總覺得飯局不能白設,多少應該推進點什麼。於是臨到尾聲,他一個沒憋住,試著推了一下——
他搖著杯子裡最後一點酒,狀似無意地問:“小添是不是還沒畢業?”
江添點了點頭說:“還有兩年。”
“那你項目搞完還得走?”
“對。”
老同誌“哦”了一聲,抿了一口酒,意味深長地看了兒子一眼,結果親兒子突然開了口:“既然聊到了,我先跟你說一聲。”
盛明陽直覺不妙,端杯子的手指一頓,問:“說什麼?”
盛望說:“我到時候可能也會出去一趟。”
盛明陽簡直滿頭官司:“什麼叫也出去一趟?你出去乾什麼?”
“公司有外派。”盛望說,“我前陣子跟他們聊了一下……”
盛明陽心裡嘔了一口血,默默把杯子放下了。聊了什麼屁話老同誌並不想聽,他隻知道自己有一瞬間的後悔。
他仿佛打了場花式台球,一杆子撞了個黑的,在桌沿輾轉曲折老半天,又咣當撞了個白的,然後雙雙入袋。當初把江添送出去的時候,誰能想到還他媽能有這麼迂回的後續,時隔六年多,終於把盛望也拱出去了。
但他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畢竟當初的第一杆是他親自打的。
餐廳老板友情送了他們一份足料羊蠍子,老同誌就著聊天吃了一點,吃完就上了火,嘴疼。尤其回家看到那倆小的進了一間房,他就更疼了。
相比而言,盛望心情倒是很不錯。
雖然年夜飯的氛圍離“其樂融融”還差不少,但這都在意料之中。事實上,他們能坐在一桌完整地吃一頓飯,本身就意味著冰山消融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