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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城的九月已經開始冷了。
一名五十多歲的精瘦男子提著破舊的包袱,從客船上走下,麵對這繁華無比的東京城,臉色茫然中帶著畏懼,仿佛這無邊繁華給他的感受不是美好,而是壓在心裡的一座大山。
走入城門,看了路引,城門守衛見這是個蜀中瀘州的外地人,便沒有為難,放他進城。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包袱裡錢也不敢輕易動用,想去做些體力活,卻被碼頭的幫派欺負,沒能接到活計,流落街頭。
幾日之後,又遇到大雨,便發了高熱,迷迷糊糊感覺怕是要過不去了。
但命不該絕的他被巡邏差役看到,他們熟練地把這人送進了慈恩所。
經過一番照顧,這老人蘇醒過來,便聽說這裡主事姑娘心地善良,且有大關係。
他仿佛找到了救星,立刻尋到那管事姑娘,跪在其麵前,求姑娘救救他的族人,他要告禦狀!
說完後,他從那個下雨都抱在懷裡不敢沾一點雨水的包袱裡拿出一張以血寫就的狀紙,雙手高舉過頭,遞給了這位姑娘。
姑娘一臉懵逼,這場麵她還真沒見過。
但到底止不住心中好奇,拿下了這張狀紙,但看到內容後,便不由得皺起眉頭。
這事,若是真的,怕是一件大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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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士程收到那張狀紙,是幾天之後了,他也不是從慈恩所收到的,是從諫官那裡收到的——慈恩所的那位姑娘不想沾這混水,便將球踢給了諫官。
諫官很快就打聽到了具體情況,於是把狀紙內容查探一番後,上書給了皇帝。
事情並不複雜,蜀中的瀘州產竹木,所居多是夷人。前兩年,蜀中大力發展工坊,瀘州本地的大戶們也辦起了工坊,並且利用這裡的竹木做成了大量的竹製部件,順著長江水送到下遊,由這些地方的工坊拚接組裝,獲利頗豐。
如果隻是這樣的,那就是一個發家致富的故事,但後來,這家工坊在參加了京城的展會後,訂單如雨,大量地砍伐竹木無疑影響了夷人的生活,雙方衝突不斷。
後來,因為蜀中工坊缺人,瀘州許多的人都去了蜀中,人力薪資價格上漲,這家大戶又拿了許多訂單,眼看將要破產,正好有一家夷人與他們起了爭執。
於是他們將夷人扣下,把這家人抓起來,抽鞭做活,而夷人部族親友又過來詢問,讓他們交出族人。
隨後,他們勾結官府,組織了士卒,殺入夷寨,將其中的青年男女全數抓走,關在工坊中,帶著鐐銬過活。
而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用了這些人後,他們家的收入暴漲,並且有大戶私下打聽,想買些人丁。
“所以,整個瀘州的夷人都因此遭了大難,那邊如此到處都是捕奴人,許多村落不得不避入更深的荒山……”蜀中來官員何栗對這些事非常清楚,“就我所知,這些夷人不止被賣到工坊裡,還有些順著靈渠去了珠水,下南洋開墾土地了。您是不知道,這些年工坊裡要人,有口飯吃的,都不願意出海,否則便要給大價錢,這些夷人便宜,且不擅水,江南福建廣州大戶都十分喜歡。”
趙士程聽得頭痛:“你們就不覺得如此行事,太過殘忍麼?”
何栗一滯,原本的興奮立刻換上了慚愧之色:“官家說的是,隻是這些夷人與漢人多有衝突,前些年還有夷人反叛,一路燒殺搶掠晏州、瀘州等地,兩邊皆視對方為仇寇,這才會誤入歧途,以滅夷開疆為榮,卻忘記了天理人倫,實在是慚愧!”
看他一臉懺悔的模樣,趙士程十分無奈:“行了,事情至此為止,這事未寫在法例上,前事我便不追究了,以後不可再隨意捕殺夷人,凡在工坊的夷人,必須發放與宋人同等薪資,違者罰三倍重罰。舉報者可分一半的罰金。”
何栗神色不由一變。
“行了,按這意思,去寫一份詔書,”趙士程捏了捏額頭,“你也快些去通知那些工坊主,讓他們有個準備時間。”
何栗忍不住道:“官家,平日裡邊地漢民都不願意開拓湘黔之地,如今難得有人願意拓荒辟地,怎麼能輕易就此打住呢?”
他忍不住給陛下講起了這些年他們廢了多少力氣,才把蜀中的勢力開辟到瀘南,夷人不通教化,總是騷擾百姓,隻有將其滅種或者驅逐,才能護住一地平安。
“文縝啊,”趙士程輕輕歎息,“不教而誅謂之虐,將來,我朝治下不隻會有夷人,還會有契丹、黨項,甚至是女真部族。西南夷人既已經臣服,那麼,他們也是大宋子民。”
何栗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