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東京城裡繁華依舊。
在張克戩被調往燕京府,管理燕雲,接手政務後,在北邊待了快五年的趙家大哥終於獲得了阿弟的恩準,得以回到東京城。
他走時,那礦城周圍的住戶們扶老攜幼,十裡相送——雖然這位大宋王爺沒有管理駐地,但他在的時候,卻實實在在庇護了數十萬流民安居,像定海神針一般守住了一方淨土。
但趙士從卻生生被嚇出一身冷汗,那些人給他送的萬民傘送行禮什麼的,一個都沒要,連夜走的後門,就差翻牆而出,從燕京一路回來也沒敢靠岸,那模樣,不像是有功之臣,反而像是逃難的流民。
以至於趙士程收到消息後,忍不住向老爹老娘抱怨:“大哥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都這麼大攤子了,還能怕他功高震主咋的?”
趙老爹優雅地吃著蒸羊肉,隨意指點道:“你大哥可不是怕功高震主,是怕被你盯上,再發去那蠻夷之地去住了三五年,他都四十多的人了,還能有幾個三五年啊!”
種皇後也冷哼一聲,沉下臉來,警告兒子:“官家這是又在打家裡什麼主意,我可告訴你,這家裡難得團聚,要是再弄出什麼事來,彆怪我尋死覓活給你看。”
趙士程一時無語,吃到嘴裡的肉都不香了:“娘啊,你好的不學,儘和爹爹學些無理取鬨的招式做甚,兒子我何曾忤逆過您啊!”
種氏冷笑一聲:“虧你說得出口,我算是看明白了,對付你,就不能和你講理,沒人能講得過你,太陽打西邊出來你都能找出理由,還是你爹爹這種無賴招對付你合適!”
趙老爹沒想到火還能燒到自己頭上,不由得反對道:“怎麼是無賴,你二人還有沒有誰知道綱常倫理?”
種皇後捏了他一把:“是說這個的時候麼,還護不護著兒子了?”
趙老爹這才作罷,兩位老人唉聲歎氣,說起養育兒孫的不容易,又說起自家老了,受不得刺激,兒子在身邊才是福氣啊,沒有兒孫沒有福,無福這日子還怎麼過雲雲。
趙士程忍住了白眼,輕易地轉移了話題:“說起來,咱們家的侄兒們,好像沒有一個去宗□□選官,這是怎麼回事?”
宗室子弟,按遠近親疏,到了五歲就可以任一個閒職,領一份俸祿,當衣食無憂的米蟲,而且每過十年,就能升一品,俸祿也能漲一級。趙士程當年五歲時就已經有官職了,等到十五歲時本來也可以漲的——等他十五歲那一年,他已經是太子了,也暫時不需要升職了。
趙老爹輕嗤一聲:“當年你拉諸宗室入股,如今各家各戶,哪個沒有一份分紅,也看不上那點俸祿。”
趙士程微微一笑,將詢問的目光看向母親。
這種話他可不會信,在大宋,錢再多,那也比不過一個正經官身,怎麼可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種太上皇後無奈,隻能如實答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說要在南洋海外立州府麼,他們哪敢再索官職啊,要是被你封過去,尋誰哭去?”
趙士程略有驚訝道:“可這不是前些日子才提出的意見麼,可他們從前幾年,就未再領職啊。”
就是因為這事一直沒有提,所以他一時疑惑,最近才發現,宗室的官職,居然大多都是去遼東前封的。最後封的,也是父親在位時封過幾個,結果這幾個還悄悄卸任了,宗□□那邊悄悄就給辦了,都沒知會他。
“這……”太上皇與太上皇後對視一眼,用眼神相互推脫一番後,還是當母親出來承認,“你大哥前些年說你有意將他封往海外,吩咐家裡的孩子不要為官。”
趙士程恍然大悟:“所以您感覺到不對,找大哥問緣由,大哥肯定不會瞞你,問明後,就吩咐家裡的兒孫暫時不要領官,這些事就不再是秘密。”
難怪,他最近翻看宗室年輕人的官位時,居然彆說五六品了,居然一個□□品的都沒有。
老趙歎息道:“所以,你大哥還真不是杞人憂天,你要不是有這個心,怎麼會去過問宗室,這麼久都沒給你惹麻煩的宗室。”
趙士程不悅道:“都是誹謗,這些都是我的血脈親朋,我關心一下,又怎麼了?”
趙家父母一臉冷漠,目露鄙夷。
趙士程無奈道:“行了,我幾時強迫過彆人,這事全憑自願,我相信宗族之中,還是會有大誌雄心之人。”
“誰心裡沒幾個雄心大誌了,”趙老爹哂道,“可你在上邊,他們哪個敢冒頭,躲都來不及呢。”
“明明我對宗室十分放任了,”趙士程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枉,“好了,這事我有分寸,等我選了人,你們若是不願,我便收回,這總行了吧。”
夫妻倆這才鬆了一口氣,種氏微笑道:“我這也沒什麼意見,嫡兄家便罷了,你那些庶兄弟,我是沒意見的。”
趙老爹翻了個白眼,也懶得和老妻對台,隻要兒子答應了,他還是放心,虎頭做起事來雖然狠辣了些,答應人的事,倒是從來不打折。
解決問題後,這頓飯吃起來便更加和樂融融了。
雖然老趙偶爾要陰陽怪氣一下,但這也是趙士程為數不多的樂趣了——自從他繼位後,已經沒有人會直接懟他了,大多數人和他說一句話,要在心裡構思半個時辰,他稍稍調侃一下,便能嚇得人臉色煞白,毫無樂趣可言。
吃完飯,趙士程結束了和父母聯絡感情,繼續去忙了。
趙家父母對視一眼,皆露出一絲苦笑。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老趙歎息一聲,“官家如今是越發有威嚴了,我在他麵前擺起父親的架子,如今都有些心虛了。”
“孩兒本性聰慧,”種氏搖頭道,“也沒什麼猜忌之心,隻是他如今還未大婚,更無子嗣,才讓周圍越發擔心,就該讓他快去娶妻!”
老趙冷淡道:“要談這話,怕是就談不下去了。”
彆說現在了,他們早在十年前就管不了兒子了!
種氏當然也知道:“但這總不是個事。”
“慈恩所的姑娘們怎麼樣了?”老趙看著左右,低聲道。
“還在做事,”種氏皺眉道,“怎麼了?”
“要我說,虎頭這種一月兩月才去一次慈恩所,能有個什麼感情,”老趙道,“不如給她們一些官職,讓她們去虎頭身邊,每日來來往往,才更有機會啊!”
種氏臉色一變,擔憂道:“這、這女子為官,怕是要震驚朝野啊!”
女子為官,在前朝武帝年間多見,但玄宗改弦拔正後,便再無此事了,慈恩所雖然是官府所建,卻也無官無職,那些姑娘,不過是掌櫃而已。
老趙道:“這事急從權啊,隻要咱們私下裡給百官遞個意思,他們不會反對的。”
事分輕重緩急,當務之急,是讓皇帝快點立後,生下子嗣,以穩國本,其它的事情,都要靠邊去。再說了,神龍年間的女禍,主因是遇到李旦這種廢物皇帝,和他兒子能比麼?
朝臣又不是傻子,不可能會給多高的官職,八品七品頂天了,去的也大概率是講義司,不占朝官職位,他們不但不會反對,還會支持。
種氏有些明悟:“那便依你說的辦,到時讓諫官把慈恩所也立為官營,向個姑娘該提拔的提拔,該封官的封官,也名正言順。”
老趙也點頭,兩人討論了一會見那些臣子命婦,又要怎麼說,便各忙各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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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一艘大船靠近了陳留碼頭,從碼頭上緩緩走下一位滿身貴氣的中年文士,看著遠方那繁華的街坊,長舒了一口氣。
身邊的親隨苦笑道:“殿下啊,您隻要遞個條子,咱們就能從東京城外的船隊裡插隊,何苦在這裡上岸,走那回頭路呢?”
“你們不懂,我需得做些準備,”趙士從歎息道,“再者,從此地靠岸,正好搜集些消息,坐坐這名聞天下的鐵道,養精蓄銳,再進城才好。”
他要打起十二倍的精神,去應付那個不好應付的弟弟。
親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