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九章 生者有死(下)(2 / 2)

而每次入睡前,師父總要囑咐一句,讓門窗留些縫隙,否則會中毒雲雲。

嗯,師父可能真的老了,開始愛嘮叨起來。可他最近明明不喜說話的,有時兩個人在屋裡,一整天師父也說不上一句,不是抱著書看,就是縮在被子裡發呆。

外麵越來越冷,雪也是一場接著一場,今年寺院沒有打禪七,僧人們在這個冬天便清閒起來。

師父的禪房就總有人來拜訪。

大師伯緣法身為住持,早晚課時要多嚴肅有多嚴肅,可到了這裡就笑嘻嘻的,拉著師父談天說地,竟說些不相乾的。善純就在他這裡聽到不少師兄們小時的八卦,他真沒想到,現在那些如得道高僧一般的師兄,過去也會做出各種傻事。

二師伯緣塵來時總夾著經書,一坐就是半個時辰,同師父兩人引經據典,探討佛法。一到這時候,善純都會輕手輕腳的出門,他佛學剛剛入門,這時寧肯在外麵吹風,也不喜歡去裡麵讓自個頭腦昏沉。

而二師伯每次走,都會囑咐一番,讓他好生照顧師父。如果,他撫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發抖,就好了。

三師伯寧沐最特彆,他來不分時候,有時早晨剛起,有時夜晚剛睡。反正興致一起,就來了。就算大雪封山,他也能有辦法弄些好吃的過來,那些素食特彆美味,師父淺嘗輒止,剩下的都便宜善純和他一幫年紀不大的師侄了。

三師伯都知道,依舊樂此不疲。

至於善純的幾個師兄,來得也比較勤,但他們不會多待,坐上一會兒便會離開。

雖然一來客人善純就要沏茶倒水好通忙活,可他還是希望來的人多些,起碼師父似乎非常高興,連中午用齋也會比平時多吃一些。嗯,吃藥也更容易。

師父不喜歡禦醫開的藥,他說這東西就是折磨人,根本沒有作用。

善純這個當徒弟的拗不過師父,卻也摸索出了一套辦法。

每當禪房來人的時候,他就趕快將熱在爐子上的藥端過來,然後,師父便會笑盈盈的接過一口喝乾,連漱口的清水都不用。

若是沒人,就困難一些,幾次失敗後,善純學會了一招,端著藥碗,就睜大眼睛盯著師父,將他看得沒辦法,也就皺眉喝了。

按師父的話講,這叫賣萌。他不懂什麼意思,可隻要有效便是好手段不是麼?

這個冬天很漫長,善純以為師父這種古怪彆扭的情況也會延續很長時間。但也許師父的話是對的,禦醫的要真的沒用。

漸漸的,師父越來越瘦,用他新學的詞,就是“形銷骨立”。後來,就算三個師伯一起過來,師父的話也不多了。

春節來臨前的一場大雪,師父躺在床上,要靠著善純才能坐起來。但他的目光仍是清澈帶著溫度的,對著來探望的人,從未表現出其他的情緒,直到那一晚。

拄著拐杖的老方丈顫悠悠的走到床前,一隻乾樹皮樣的手輕輕撫摸到師父的頭頂,嘴裡糊糊混混的說些什麼,他牙都沒了,說的話旁人根本分辨不出,偏偏師父懂了,兩人一番深奧的交談,老人才又顫悠悠,歎著氣走了。

師公將善純趕了出來,就看到太師叔抱著戒刀站在雪中,正對著大門外門神一般,似乎有他在,什麼東西都無法進來。

裡麵的交談善純聽不到,可等師公大步流星的出來,他回房卻發現自己的師父正盯著空處發呆,眼眶竟是通紅一片。

他不由大驚,這還是重見師父以來,他第一次在對方臉上看到這種悲傷的情緒。

也正因如此,第二天,他寫了封簡短的信,求著三師伯帶到山下給大師姐寄了去。

他有種感覺,如果大師姐也在,師父可能會更高興一些。

也不知從哪裡飛來無數的烏鴉,這些日子就在寺裡停留,任憑如何驅趕也不離開。而就在這雜亂難聽的鴉鳴聲中,師父睡了一覺便久久沒醒過來。

善純偷偷哭了好幾場,他有時做夢,師父一下子恢複了,在藏經樓一邊整理藏書,一邊教導自己學問。就算,再挨一次打,那也會將他笑醒。

他也心存奢望,可能是門沒關好,師父隻是受了風寒,用心治一治,就算不能站起,如之前那樣靠坐著同人聊天,那也是極好的。

他更會在心裡自責埋怨,是否是因為自己命格太硬,克了所有的親人?幼時喪父,小時失母,還沒成年,好不容易遇到一個關心自己的師父,竟也這般匆忙去了。

儘管,師父告訴他“聖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可這時候哪管得了其他,他甘願當一回愚人。

他跑去拜過寺裡所有的佛陀菩薩,祈求師父平安好轉。

也不知佛菩薩是否聽到了他的祈禱,這天深夜,正在他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的時候,突然聽到旁邊傳來動靜。

他忙坐起身,接著炭盆裡的火光,他竟真看見師父支著身子坐起。

“師父,您好了?”善純一下子從床上蹦了起來,興奮的大聲問道。

緣行笑嗬嗬的看著他,良久後才吩咐道:善純,燒些熱水,為師要洗澡。”

“好的好的。”善純急忙點頭。禪房旁邊早被幾個師兄建了個草棚,裡麵的爐火上也常備著熱水。

他先將自己的床榻挪開,才費勁的捧著木澡盆進來,兌好了水,便要去扶緣行。

“我自己洗就行了。”緣行卻是拒絕了,直接脫光了進入澡盆,一邊搓洗著,卻又皺起眉,問:“外麵誰在念經?讓他們停下來,大半夜的擾人清靜。”

善純一愣:“師父,沒人念經啊。”他側耳傾聽,嘟囔道:“外麵是一群烏鴉在叫,真吵死了。”

“哦?”緣行呆了一呆,晃了晃腦袋,聲音低沉下去:“烏鴉啊,那就沒事了。”頓了頓,又說:“為師想吃核桃了,齋房一定有,你去取些來。另外,請你住持師伯來一趟。”

善純點頭,連忙往外跑,到了院子竟跌了一跤,但他沒有呼痛,爬起來蹭了蹭刮出血的手,卻是往住持的禪房跑去。

距離並不算遠,而緣法這時還未睡下,見到來人麵色一變,忙問:“你師父怎麼了?”

“師父已經大好了,正在洗澡,他命弟子請您過去……”善純開心的道,可說著說著,他的話繼續不下去了,隻因為,他對麵的住持臉色越來越沉。

他到底也是經曆過生死事的人,這時哪裡還能不明白。

“師父說想吃核桃,我、我再去取來。”他嘴唇哆嗦著,已然哭了出來。

“你去吧。”緣法眉毛抖了抖,半晌後才吩咐道。

善純跑出去了,緣法哀歎一聲,隆重的披上袈裟,也邁步出門,直奔緣行的房間行去……

等善純終於端著一盆核桃回來,緣行已經洗好了澡,身上換上嶄新袍子,袈裟斜披,盤腿坐於床榻上。

房間中站滿了人,各個衣著隆重,連寧沐這個俗人也披著一件袈裟站到角落,眾人俱都一言不發。

善純雙膝跪地,將盆子奉到緣行麵前。

後者卻苦惱的看著麵前的核桃,歎氣道:“善純啊,你拜師多久了?”

“滿一年了。”善純低著頭,帶著哭音老實答道。

“才一年啊,原本挺機靈的小夥子,怎麼好的沒學,偏學我呢?一點眼力價都沒有,核桃這麼硬,你不給敲開,讓為師連殼一起吃嗎?”緣行搖頭,無奈道:“你同我一樣憨傻,叫為師怎放心的下。”

“師父……”善純的眼淚終是沒忍住,流了出來:“弟子已給大師姐去信,想來她還在趕來的路上,您再等等唄?”

“呦,瞧你這話,好像我說的算一樣。”緣行咧了下嘴角,伸手將善純的眼淚拭去。

然後,他核桃也不吃了,又重新躺倒了床上,一開始覺得姿勢不太舒服,又挪了挪屁股,這才緩慢的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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