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克蘭3(1 / 2)

金山蝴蝶 唯刀百辟 9820 字 9個月前

淮真確認自己並沒有受很重的傷。她接過麥克利遞來的紙巾, 同他說謝謝。

麥克利似乎想說什麼來補救,但那一刻, 覺得此時說什麼都有些無濟於事, 又或者一個華人女孩並不值得他補救什麼。

門虛掩上,所有人都出去了。

淮真並沒有什麼特彆的感覺。她甚至沒有力氣去責怪陳丁香。

獲取救助會援救, 陳丁香本以為那會是溺水者抓住的浮木, 卻哪知是壓死駱駝的最後稻草。

自從踏出這一步, 從此她既進不去白人社會, 也永遠回不了華人的世界了。

多麼絕望……

但她一點也不同情陳丁香。

她有試想過, 倘若淪落到陳丁香的境地, 她會不會也做出這樣的行為。

答案是不會。美國與唐人街能給與華人女孩的尊重與寬容少之又少, 倘若沒人愛她, 也沒關係。天地之大,她僅有自己, 便會足夠愛自己。她絕對不會讓自己成為陳丁香。

也不知是否挨打後應激過度, 此刻她渾身發冷,卻平靜到可怕。

直至那道門推開,聞聲,她對上西澤那雙漆黑眼睛。

淮真動了動手, 慢慢將自己臉上血跡擦去。

擦拭的動作帶動她的嘴角, 一抹譏笑好似隨之凝滯在她臉上, 久久不散。

一眨不眨對視數秒。

數秒鐘之內, 兩人臉上都沒有半點表情。

然後,他將門合攏。

她聽見他立在門口, 很平靜地問,“Who did this?”

外麵沉默許久。

她隱隱聽見麥克利輕聲勸解,“昨晚的事情,幾乎將他都逼瘋,請原諒——”

話音一落,不知誰挨了一記重擊。悶聲不響,桌椅轟然倒塌——

有人大叫:“你瘋了!”

那一瞬,門鎖一動,他轉身進來。

神情冷靜過了頭,好像剛才隻是出去喝了杯茶。

好像將所有亂七八糟都關在門外,就留給屋裡一個靜謐和平的環境似的。

可事實恰好相反。

他動了動有些不受掌控的手腕,似乎有些脫臼。

掌骨關節的發麻痛感來的很慢。痛感襲來的瞬間,他意識到自己錯了。這一切都錯了。

他可以讓一個對女孩施暴失了風度的粗魯美國警察道歉。

可是他卻無法為白人向華人道歉。

這便是這件事的症結所在。也因此,對這個受了傷的女孩,他做什麼都於事無補。

這件事情原本就沒有任何公正可言。

西澤正對上她那種表情,突然明白此時此刻,她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

他在她對麵那位行凶者曾坐過的椅子裡慢慢地坐了下來。

沉默良久,室內氣溫仿佛跟著氛圍一起驟降。

西澤覺得這一切都有些滑稽。

過去那兩個星期,他無數次麵對參議院秘書長德賽那張滿絡腮胡的肥大臉龐。他翻閱自己遞來的一遝牛皮紙資料——一九二九年整,入境美國的華人達一萬三千人,半年內應離境近四千人,實際隻有一千三百人離境!好家夥!

他想起那張抖動絡腮胡大笑的臉龐,拍著他的肩膀叫他坐下來,告訴他你比我手下所有調查組加起來都要優異!他撣了撣那遝資料,告訴他,這就是你的工作經驗。假如你要去陸軍,我非常願意作你的推薦人!在美國走到哪裡,都需要工作經驗與推薦人!

昨夜唐人街有人開槍打死一名警察。關上辦公室的門,他背轉過去對著窗戶,不知是在克製自己的憤怒還是興奮。西澤認為後者會更多一些。因為他覺得,接下來一句“我們贏定了!好極了!這會為他們的罪過添上最深重的一筆!”會更襯那張臉。

麥克利在電話裡告訴他:“你的女孩牽扯進了一樁重竊案,還挨了約翰遜一下。就是昨晚死了弟弟那個,練舉重的約翰遜。我發誓他隻輕輕碰了一下。”

……去他媽的約翰遜。

西澤積攢了兩周的所有好心情,都隨之蕩然無存。

他應該開口。但他竟不知應該從哪一件事開始說起。他希望此刻她能問問:他們究竟為什麼這麼對華人?他一定拿德賽講過的話來嘲諷“他們這群白人”:因為你們梳辮子,裹小腳,挑擔子,還吃一種我們從沒吃過的,後來才知道叫做蝦的蟲子。

事情再也輕鬆不起來。

從前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這麼近的接觸一名同齡華人女孩。

等真正接觸了,他才發現,她真的令他討厭不起來。

他有時會想起他和她之間的距離,也許有,但在這之前是一團模糊的,沒有界限。但在這一刻好似清晰起來。

兩個人都好像同時看清了這中間究竟橫亙著什麼。

在這一刻,淮真也在看他。

他一隻手指蒼白纖長,骨節並不十分明顯。握拳時,屬於男人的堅硬骨節與青筋才會清晰凸出。就是那隻手,泛著紅,脫了皮,露出裡麵的粉色組織。

淮真心想,他一定擅長鋼琴,才會有這樣一雙手。這雙手就在剛才,狠狠揍了一名同事。

她抬頭。對上他的目光。微微卷曲的黑色頭發,眉骨下藏著一雙同樣的漆黑幽暗的眼睛。

他還學過什麼?德文,英文,或者一點點法文。從小騎馬,以致步伐略微鬆垮,還有什麼?

這些是他想到的全部。這樣一個新英格蘭人,從小到大,都會學一些什麼,在她降落這個世界的當天,她就已經想象到了。

她也來自一個中產家庭,父母都在歐洲大學做教授。她去過很多國家,也會鋼琴,跳芭蕾,騎馬,會說兩種以上語言,從不愁生計,可以在一所德國名校隨心所欲念一門自己喜歡的冷門專業。她才十九歲,在這樣一個人麵前,她沒什麼好自卑的。即使她熟記曆史上記載的排華法案,這樣一種種族歧視與仇恨,卻一直從未在她心中立體起來過。

淮真知道了其中差彆。

這一張長方桌的距離,那頭坐著不可能真的是學校或者club某個向她示好的普通男孩子。

桌子那頭,是一名排華者,這一頭,坐著的是一名華人,就是這麼寬的距離。就是他和她之間的全部距離,記載著她遭遇不公正的全部。

在外人看來,此刻她可能就像漢堡大學校園外討要咖喱香腸的難民,而他就是那個她,他的同伴見到此情此景,一定會大聲警告他:“西澤!離她遠點——”

推翻這張方桌,還要十二年時間,甚至更久,甚至到二零一八年,這無形的桌子仍然還在。

這方桌看似很近,他起身,兩步就可以走到她身邊。可這張方桌立在這裡,她就隻能忍受這種不公。他也隻能眼睜睜看她忍受這種不公,除此之外,能做的也隻是揍一名同事解氣。

就在這時,有人叩響門扉,小心翼翼的問,“西澤,你來審問她,對嗎?”

西澤沒有轉頭,沒有回話。

被派來和地獄使者交涉的年輕警官,從門縫露出半張白淨的臉與一隻眼睛,顯然有點緊張。沒等到回應,他回頭,衝外頭小聲問道,“他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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