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琳自從嫁進穆倫伯格,她便做起儘職儘責教養女兒的闊太太。至今操過最大的心便是凱瑟琳的婚事。大約是太閒的緣故,像彆的太太一樣,她總容易從一些蛛絲馬跡裡嗅出丈夫出軌的痕跡,再將這些痕跡拚湊起來,拚湊出那個情婦模糊的出生與品位。
她十七歲和哈羅德訂婚,十八歲生下凱瑟琳,如今也不過才三十五歲。在西澤麵前,她隻能算半個長輩。由於某種原因,阿瑟為哈羅德挑選的妻子出生於富有中產的律師家庭。她的自卑持續了整整十八年。在西澤這個極難應付的晚輩麵前,她時常連竭力裝出的另外半分長輩的姿態都難以維持。這個家庭裡,她能掌控的東西極少。也因此,她希望西澤未來的妻子是個好掌控——或者至少說是個好相處的對象。對奎琳來說,同樣中產出生的兒媳會是個極佳的選擇,比如那位醫生的小女兒芭芭拉一類天真單純,好對付的姑娘。
她從一片混亂的腦子裡挑出了一句完整的句子,“是這樣,每到春天,你父親總會吃上幾次。我有見過,就是這樣……”
西澤慢慢問道,“每個春天?”
奎琳道,“是的。背著人偷偷的,一邊吃一邊喝某種沒有名字廉價燒酒。凱瑟琳也知道,有次爸爸喝的酩酊大醉的哭起來,是不是?”
奎琳一旦慌張起來,便會口不擇言。
這次連凱瑟琳都明白自己母親在說什麼事情,有些崩潰地大聲提醒,“媽媽——”
奎琳在這聲提醒裡,立刻意識到在晚輩麵前失了風度。
趁事情變得無法挽回前,她很快用邀請攔住西澤,“最近有很多伯克利的學生放假回到奧克蘭。黛西也邀請過朋友來莊園玩,是不是黛西?我是說,如果你有朋友,不妨請過來參加奧克蘭家庭聚會……”
凱瑟琳用大笑來掩飾母親的失態,“請來看你和朋友們在那種慢悠悠城市爵士裡跳中年舞蹈?”
“你們當然可以辦一場熱鬨的年輕人的聚會,再瘋狂也沒事,這裡唯一的長輩不會告訴那群嚴苛的家長……”
西澤早已經在兩人談話聲伴奏下消失在樓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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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陳教授在春假結束的周末抵達了舊金山,為防止作弊,直接由聯邦警察帶到天使島對“口供紙”。陳教授英文很不錯,卻在與回答與女兒身份信息的很多問題上漏洞百出。與劉玲珍的母親分開對紙的過程中,他承認他背著家庭在外有私生女。許多年他也沒有儘父親的責任,這是他的家庭問題,現在妻子去世,他會竭儘全力向他的家人解釋。
移民官員信了他的鬼話,又或者是信了他的錢。不論如何,在猶他州的聯邦警察會對他進行為期一年的上門隨訪,確保他不會將這名女孩交給人口販賣組織。陪陳教授將女兒扣押的行李從羈押廳帶走時,西澤用廣東話與陳教授隨便聊了聊。
他問他,“你女兒點知‘爆紙’咩意思?”
陳教授收拾箱籠的動作僵了僵。
西澤說,“我隨口問問,你隨口答一答。”
而事實卻和西澤猜測的不大一樣。
一九二四年,他受美國的賴夢德夫婦邀請,歸國後去了四川大學教書,在那裡認識了陳曼麗的母親。她本出身大家,家族沒落,丈夫病死,她二十歲上便守了寡。幸而還有娘家忠仆不願離棄孤兒寡母,靠變賣積蓄家當,偶爾托人賣些字畫手絹獨自撫養曼麗。陳教授十分賞識她,也時常接濟她們母女。日久生情,這感情誰都沒說破,卻擋不住鄰居風言風語。漸漸地,陳曼麗母親不願見他,說這樣對彼此名聲都不好。合同時間到,他不得不返回上海,卻收到陳曼麗母親來信。她說女兒大了,希望她能受到更好的教育,寄人籬下,她放心不下,乞求他想想辦法。那時他已即將啟程返回美國。在廣東前往香港的碼頭,偶然從老僑民處打聽到“紙兒子”買賣,一回到美國,便在美國市場交易好。“口供紙”一式兩份,其中一份由他提交到移民局,另一份他托人與傳票一同帶回國,寄給了陳曼麗母親,叫陳曼麗背熟。
她並沒有告知他陳曼麗幾時抵達舊金山。他當然更不知道,她沒有再嫁,她隻是染了肺癆去世了。
“買紙”一歲一百美金,十六歲的陳曼麗應該會花去他一千六百美金,外加四百港幣船票。這些都是西澤在香港時打聽到的消息。不過陳教授的事他並沒有告訴德賽。
唯一可以告知的人隻有淮真。
但他好幾次去唐人街,幾乎都沒見到她,或者隻遠遠瞥見一個影子,之後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再進一步上前去同她講話。
一次去時是在傍晚,她沒在店裡,不知去了哪裡。店裡一隻長凳上並排坐了幾位黑黃皮膚的婦人,不停的講話,瓜子磕了一地。於是他沒有進門,立在門外等等候著。那幾個太太以為他聽不懂,不時打量他,以廣東話竊竊私語的講壞話,說,“白人靠不住的你們都知道吧?黃家那個大閨女喲,就受了騙,悄悄找小診所打了胎以後,患了憂鬱症跟卵巢癌,黃媽趕過去照顧著,不知怎麼煎熬怎麼後悔,都來不及嘍。這名聲出去了,在美國華人裡頭再難找男友。這回反法案再不通過,要是回國去相親,恐怕再難回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