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線衫下兩截光溜溜的小腿飛快交錯,匆匆穿過街道。她扶著皮革扶手爬上車來,對他說謝謝。
纜車大哥笑了,“都等著你,這麼急做什麼?”
她在一對白人情侶身旁坐下來,大口喘氣,說不上話。
纜繩鬆開,車緩緩上坡。
那對白人情侶突然將頭伸出窗外:“噢我的天,還有人要乘車!”
纜車眾人往窗外望去,隻看到從花街上追上來一名高大年輕白人。他趿拉拖鞋,光|裸上身,在外麵胡亂套了一條花花綠綠的沙灘褲,立在後麵大聲喊:“淮真——”
可惜過了纜車停靠點。
他躬身支著腿,在路邊大口喘氣。
湯普森的車緊接著開了上來,停在他身邊,說,“我們中午十二點得趕到奧克蘭,記得嗎?追上去,又能和她說什麼?”
沉默了許久,西澤問他:“Did I tell her YOU ARE BEAUTIFUL TONIGHT, Thompson?”
(我有告訴她,“你今晚很美”嗎?)
“Nope,”湯普森撇撇嘴,“At least I told her, for you.”
(沒有。至少我幫你講過。)
西澤眼眶通紅,又問他,“Did I tell her,I…”
他突然語塞。
見他終於沒把那句話講出來。
湯普森慢慢地說:“話講不完,但走總是要走的,對不對?”
纜車漸漸開遠,纜車上,華裔大哥問垂頭坐著的女孩:“要在下一站停下等他嗎?”
她抬起頭來,臉色慘白。搖了搖,而後一言不發。
淮真將頭探出車窗,看見最後的一幕是:西澤站在路邊,站在福特車邊望著纜道方向。湯普森在和他講話。
他最終沒有追上來。
淮真鬆了口氣。
·
淮真幾乎不知自己是怎麼從企李街走到都板街巷子的洗衣鋪的。
路上沒有碰見行人,即使碰見了,她大概也不知道。
半點一響的內河鐘聲尚未打響,五點半不到,阿福洗番衣與對麵的雜貨鋪大門卻都打開著。迎接淮真的,等候她的,是薑素藏在雜貨鋪一扇門板後暗中窺探的浮腫臉蛋,以及在洗衣鋪門外又氣又急的季羅文。
從淮真踏進巷子,直到走進洗衣鋪門外,羅文一直抱著胳膊瞪著她,怒氣一點點升起。
淮真知道她生氣,但她沒力氣去想這件事了。
她垂著腦袋,從羅文身旁側身進門。
阿福坐在凳上吸煙,一句話都不敢同太太講;雲霞惺忪著睡眼,很顯然地沒有怎麼睡覺,或者一大早就被羅文從床上提溜起來,在暗處角落裡沒精打采的坐著。
此刻一家三口集齊了,各霸著一方,擺出將淮真取保候審的架勢。
羅文仍靠在門口,說,“說好十二點以前,我就知道那小子信不過!還知道回來?你看看對麵薑素,每天不知多少雙眼睛望著這扇門!再看看你……知不知道,搞不好今天晚上就有人來問我,‘你家小閨女結婚了沒有’?”
阿福佯裝嚴肅,張了張嘴,仍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直至淮真聲音極輕極輕地喊了聲,“季姨。”
“姨”字後半個原因完全變了調,顫抖起來,吐詞都吐不完整。
她垂著頭,眼淚大顆大顆滾下來,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不可抑製地哭了起來。
雲霞與阿福嚇得一起從椅子裡跳起來,一塊兒她扶到椅子上去坐著,輕輕拍她的背。
阿福一邊安慰著,一邊抬頭罵道:“叫你彆凶彆凶,你看看你!”
“我……”季羅文嘴動了動,忍不住歎口氣,“你倒怪起我來了,我不也擔心嘛。”
雲霞喊道:“媽,去將門關上,一會兒鄰居都起來了。”
季羅文慌忙噯了一聲,轉身要去合攏門板,一看薑素還在那裡,不住給她一記白眼。
薑素嘿嘿一笑,說,“羅文啊,這麼多年老鄰居,你的毛病,就是太緊張。閨女考高中,早出晚歸是常事。咱都沒念過書,不知上學辛苦,你也彆讓彆人太委屈。”
她講完這番話,便打了個哈欠,將門板合攏回屋睡覺去了。
季羅文久久立在門口,臉上表情終於慢慢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