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隻好告訴他,“有顧客來了。”
“下周末你會在嗎?”
“下周末?一個從上海來的姐姐要結婚了,在金門公園,她邀請我和姐姐一起去……”
“參加婚禮,是嗎?”
白人在門口不滿地催促,大聲說著一些抱怨的話。
她隻好對電話那頭的西澤與門口顧客一並說了句“抱歉”,將電話聽筒擱在桌上,去將門口布袋裡的摻雜著汗臭的工裝服與T恤一件一件拾出來,一邊微笑著緩解客人不耐煩的情緒,“市區木工活很多對嗎?我看你們最近都工作到很晚。”
白人仍有些不滿,譏諷她:“白人女孩兒可不會在工作時間和小男友煲電話——”
想起報社那個無所事事的白人姑娘,淮真笑著說,“先生,你說得對。不過華人的工作幾乎不會像白人一樣在五點鐘按時結束,否則我也不會在白人女孩和男友約會的時間裡還在這裡工作。”
白人被她講得啞口無言。緊接著撇撇嘴,頗厚顏無恥的搶白,“這裡可沒有人叫你們這麼勤奮。”
聽他這麼說,淮真覺得自己好像從根源想懂了《排華法案》。
她頭也不抬地說:“先生,一共十二美金二十五美分。”
白人臉色一變,“上次才十一美金。”
淮真說,“或者你可以選擇換一家,據我所知,市區最便宜的白人洗衣鋪盥洗這些衣物一共隻要二十三美金,你需要坐四十五分鐘電車去日落區——哦,對了,他們下午五點以後不營業。”
白人瞪著她,嘴裡憤憤數落,仍乖乖從兜裡掏出十二塊錢交給了她。
顧客走後,淮真再拿起聽筒,裡麵傳來盲音,於是慶幸並沒有讓他等太久,希望他已經順利到家。
·
被瑪格麗特偷聽之後,阿瑟的秘書立刻從長島趕來了法爾茅斯,想查清他的電話接通到了哪裡。
西澤並沒有切斷臥室聯通到樓下起居室的電話線,他隻是準備了兩個電話,並且在一周之內,就將另一條線路切斷了。線路是隔壁鄰居的,他隻是用了點交際手段,並沒有去過馬賽周圍任何一家電話公司。除非阿瑟也去和那位從緬因州來的八竿子打不著鄰居套過近乎,否則他什麼也查不到。
瑪格麗特被開除後,家裡又來了位新廚娘。露辛德以為這是脫離家長監視的某種標誌,開始放鬆警惕,陸陸續續邀請從法爾茅斯高中,以及鎮上為數不多的同齡年輕人來家裡開那種極為吵鬨的派對。他感激露辛德,正是因為這一係列派對,他得以逃過一雙雙眼睛,在法爾茅斯的半夜十二點鐘騎半小時的自行車,到鎮上唯一一家午夜營業的餐廳給她打電話。
他還有話想對她講,比如問她有沒有想念自己,比如請她不要在婚禮上接受陌生男士邀請去跳舞之類的……但他終於什麼都沒有講。他必須要在派對結束的兩點鐘以前趕回家裡,以及,他突然發現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不管她在舊金山即將經曆什麼,都絕對不會有他參與。
在他三歲到八歲的孩童時期,長島舉行的幾乎所有婚禮都喜歡讓他去做花童。他很像他的父親,在很小時候也有他金色的頭發和藍色眼睛。即使後來頭發從金色變成金棕,然後變成棕黑……到現在有越來越黑的趨勢,但這一點並不妨礙人們誇他這黑色的基因裡帶著羅馬人聰慧。他幾乎沒有錯過長島任何一對新婚夫婦的人生大事,也因此,他比誰都明白婚禮上究竟有些什麼。幾乎所有好事都發生在婚禮上。比如新娘所有單身女士好友,新娘的妹妹,還有新郎所有年輕有為的大學朋友,在這種邁入人生新裡程的喜悅裡,幾乎都渴望能在這場婚禮上能有好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找到自己人生的另一半,或者,至少,能找點樂子。
會有年輕男士在婚禮上搭訕他的姑娘,請她跳舞,希望留下她家裡電話約她出門共進晚餐,帶她看那種無聊透頂的電影,搞不好還會親吻她。
屋裡鋼琴聲與飲酒作樂仍十分吵鬨。
他突然無端地暴躁起來,將自行車扔在草坪上,大步推開門時巨大的動靜驚擾了幾對在門背後激吻的高中青年小情侶。
對,她還會上高中,有無數男學生的高中。那種十七八歲的年紀,荷爾蒙爆炸,即使和同性住在防止學生戀愛的單人床鋪,大部分舍友也會偷偷翻窗戶進入校園另一端的女生宿舍的高中男學生。
在房門口被露辛德攔截住,大聲質問他為什麼對她邀請來的朋友這麼粗魯的那一刻,西澤覺得自己快爆炸了。
露辛德穿了一件低胸短裙,嘴上口紅不知被誰親得亂起八糟。
西澤盯著她像藍色玻璃珠一樣的眼睛,突然地笑了,用胳膊擋開她,伸手去擰開房門鎖。
露辛德被那笑容弄得有點發毛,轉過身,有些不可思議:“你笑得很詭異,你笑什麼?天哪,法爾茅斯又悶瘋了一個!”
西澤打開門,突然笑著問她:“你想不想回紐約?”
露辛德說:“當然,為什麼不?我他媽呆在這個破地方快要變成天主教修女了!”
他說:“那麼明天開始聽我的,彆再搞你他媽該死的破派對了,行嗎?”
“為什麼。”
“阿瑟與你爸爸請人將我們看得這麼緊,因為這裡離長島太遠了。除非我們安安份份呆到秋天結束,回到長島,所有監視都會自動消失……你能明白嗎?”
露辛德盯著那雙黑眼睛,突然明白為什麼她媽媽告訴她:這個人非常聰明。
雖然這個被她媽媽私底下誇獎過無數次的年輕人,此刻像看智障一樣看著自己,但她仍點點頭。
西澤覺得自己表達得夠清楚了,他希望她聽得懂。
溝通結束,他轉身將臥室門關上,世界立刻清淨下來。他扯掉濕透的汗衫,悶聲栽進被子裡哀嚎了一聲。
他快憋瘋了。
除非回去長島,他才能找到機會回去舊金山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