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一場混亂的婚禮, 他們終究還是錯過從皇後機場回到溫哥華島的飛機。溫哥華市立機場新建至今不過三個月,航班實在少的可憐, 如要乘坐下一趟航班,至少等上一個星期。
天不遂人意, 在廣東童謠裡無所不能的金山佬, 也不得不在天寒地凍的東岸冬天裡滯留在機場。
皇後機場候機廳燈火通明, 照的候機大廳和天花板紙一樣的慘白。著乳白製服的飛行員三五成群紮堆坐在一起,集體組成了候機大廳最精神飽滿的一幅畫麵。
淮真趴在牆邊一張桌子旁,看衣冠楚楚的溫孟冰給華人旅社撥打電話以後, 和助手一起焦灼的走來走去, 覺得頗為好笑。
她身旁一麵很有氣勢的落地大玻璃,透過玻璃可以望見遠處黑漆漆的海潮, 一隻鑽光閃耀的玻璃櫃台就放在窗戶旁邊,櫃台裡麵擺著一排排新奇士橘子汁與可口可樂。淮真盯著櫃台看了一陣, 覺得有點渴,但她身上一分錢都沒有, 錢都裝進早晨那隻雙駁扣旅行袋裡,全在西澤身上。她隻看了一陣, 移開視線, 去看外頭的海。
兩隻玻璃汽水瓶擺在她麵前,一支黑的可樂, 一支橙色橘子水。她抬頭看了眼, 是溫孟冰。他想了想, 拿起橘子汁, 擰掉汽水蓋兒,插入麥管以後又遞給她。兩支玻璃瓶挪了位置,在冰冷的桌麵上留下兩圈圓形濕痕。
恰好一班飛機起飛,耀眼的霓虹燈光強烈又刺激,起飛時的轟鳴使得每一扇玻璃都在劇烈震動;幾分鐘後,整個候機大廳立刻充塞著汽油與金屬味。
她抬起頭,盯著溫孟冰說,“我想回三藩市。”
他臉上貼著紗布,眼神溫柔,聲音也溫柔,“回去做什麼?”
她說,“我想見我家人。”
他笑了,“那算是你哪門子家人。”
她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們都是本分的唐人街華人,供我衣食住行,叫我上學念書,庇護我照顧我,待我如親女兒親妹妹,你明明也見到了……”
他說,“不過是彌補妻子和母親犯下拐賣偷渡你的罪過,你心裡難道不夠清楚?”
她當然知道怎麼可能全是這樣,是人都是有三分情感的,若她是個從未見識過人性醜惡的傻姑娘,她就信了溫孟冰這生意人辛辣刻薄的點評。
要談人性,她實在辯駁不過他。
緊接著她又說,“我得給哈佛寄信。”
他說,“nicolson可以幫你搞定一切,你無需操心。我在波士頓查爾斯河有所公寓,就在劍橋市,一應衣食住行起居有人照應,非常方便。我最近正好也在波士頓做生意,可以常來看你。”
她哂笑一下,心想,狡兔三窟。
仔細想了想,她說,“那你給我四枚二十五分。”
他沒問要做什麼,錢包打開,將裡頭半數美金統統都給了她。
她覺得不要白不要,一股腦全攥在手裡,起身往外走。
“去哪裡?”
她沒講話。
他叫不遠處的助手攔了一下。
淮真轉過頭衝他大吼,“我給我家人打個電話都不可以嗎?”
周圍幾名候機的乘客轉過頭來,將他們看著。
他說,“可以,怕你走丟。”爾後又叫nicolson,“陪女士一同過去。”
nicolson立馬跟了上來。
她徑直往漆了紅色的掛壁電話機走過去,見他一動不動死守在一步開外,不禁翻了個白眼。
他好意問道,“記得家中電話嗎?我可以幫你查詢。”
她學起西澤式假笑:“不需要,謝謝。”
待抓起電話聽筒時,她實在緊張了一下——中華會館的電話她會不會記錯?現在紐約是晚上九點,是三藩市的下午六點,中華會館會不會無人值守?
華人才不會跟懶惰的白人公會一樣下午三點半準點打烊——她在心中默默祈求。
嘟聲響起,一下一下敲在她的心跳上似的。
電話接通,那頭響起一聲懶洋洋倫敦唐人街式英文,“hello?charles hung.”
淮真幾乎哭出聲,險些沒忍住給小六爺一個隔空激吻。
她死死握住聽筒,小心翼翼的說,“爸爸,我是淮真,我現在紐約等飛機——溫哥華的來人了,讓我立刻跟他回去。”
那頭沉默了一陣。
她生怕小六爺掛斷電話,忍著想哭的衝動,趕緊接下去,“我就是想事先告訴你,媽媽和姐姐一聲——”
洪涼生打斷她:“繼續哭。”
她愣了一下,“什麼?”
他說,“哭得越狠越好,哭著回去找那溫埠少,跟他說你想家,無論如何你得回家一次,無論什麼方法,用哄,用騙,撒嬌,撒潑,叫他帶你回家來。”
聽他這麼一說,她反倒哭不出來了,更有點哭笑不得。
小六爺繼續說,“忘記我說過的話了嗎?女孩子有時候不能太強硬,男人就吃這一套,沒有不心軟的。隻要帶回來就行,剩下的事交給我。哭大聲些,聽話。”
她死死憋了口氣,憋得自己臉頰通紅,又想阿福在院兒裡給她和雲霞搭的秋千,想起她和雲霞每月六日晚上跑到碼頭上去等南中國運貨來的郵輪,想起她還沒等到惠老頭誇獎她狠狠地給唐人街整了口氣,還考上了哈佛,她還沒將買來的禮物送到家人與朋友手上,她還不知道小六爺還有沒有用他那剩下的一顆腰子接著振夜夜雄風……她可憐的小六爺下午六點鐘守在人和會館加班聽電話,還得頂著唐人街拐賣人口的舊債,遭受滅頂之災的重壓,他就剩一顆腰子了,也不知道他受不受得了。還有西澤,她根本不敢想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幕,每一幕簡直都像發了個夢一樣。
夢還沒醒,她就哇一聲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