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中人(2 / 2)

金山蝴蝶 唯刀百辟 13744 字 9個月前

你從沒告訴我你還喜歡女人。

我為什麼應該告訴你。

Lou,我為你花了那麼多錢。

大把男人心甘情願排著候場要為我花錢。

他們也都知道你不是女人嗎。

托馬斯,你什麼意思?

你最近約會的人裡有市政副秘書T.W.羅爾吧?

你瘋了。

我怎麼沒有瘋?我光是想想你整整忍了三年的惡心跟我這個五十五歲的肥胖症男人交歡,竟然是因為要養活一個女人,我就能發瘋到去殺|人。我光是想到你可能根本不喜歡男人,我幾乎想殺了你然後自殺。

……

托馬斯將阿陸是男人的事告訴了T.W.羅爾,此人不知是憤怒過頭,還是起了更大的興趣,帶了幾個白番,到三台戲院鬨了一場大的。洪老犯不著為了個惹是生非的戲子趟美國法治的渾水,隻睜隻眼閉隻眼,由著白番在自己地盤鬨。那時他正和剛交往一周的正經女友在拉法葉花園暗場喝酒,接到電話,聽說阿陸險些被人在戲院輪|奸,逃出意大利埠,躲到一棵樹上,已經無路可走了。

那時已經入了夜,他將車停在唐人街一條街外,等女友離開一陣以後,才取出吸煙的火機與備用油桶。

中國城從前有兩株皂角樹,如今僅存的一株在那機靈小姑娘家門外。從前還有一株,在板街上,逾四層樓高,足夠枝繁葉茂。阿陸也算機靈,當機立斷從戲院逃出來,到這樹上藏起來。可是最終還是被發現了。

名旦被追到樹上,還是個花容月貌秦香蓮,當街同樹下三四個滿嘴葷腥的白番英文對罵。這裡在唐人街邊緣,華洋雜處,燈火還似往常明亮,怕事的人卻都躲不知去了哪裡冷眼看戲,活生生一出現世的西皮原板鍘美案。

——你要是喜歡在樹上乾好事,那我們就上來辦這事。

——你們敢往上爬試試。

——為什麼不試試?

——信不信我尿到你們頭上。

老番笑得發了狂:讓我們看看你的好東西,究竟是不是跟我們不一樣。

外套脫在地上,四五個六尺白番露出粗壯泛紅的胳膊,肌肉虯結起來,笑嘻嘻往樹上爬,k beauty,你的裙子底下究竟有些什麼?

阿陸身手也不差,爬到頂上橫枝上解褲帶撒尿,低頭就看到樹下一個黑色影子,等白鬼都上了樹,慢悠悠,將橡皮桶的東西沿樹根傾倒。

白鬼注意到他,嗬斥:你做什麼?

撂高兒望遠兒。他笑嘻嘻換作英文:就是看熱鬨。中國佬,就愛看熱鬨。

你那桶裡是什麼?

你們聞不出來嗎?

白番停下來聞味兒,你乾什麼?

他接著講國語:給你吃黑棗。懂不懂?

你說什麼?

一股刺鼻汽油味彌漫開來,阿陸驚覺,轉而憤怒:這裡可他媽沒你什麼事!

幾個醉醺醺的白番還在嘻嘻笑:私釀酒?這可是犯法的。

他偏著頭笑:犯法?可不嗎。

有稍清醒的白鬼察覺到不對,變了臉色:你什麼意思?你在做什麼?

他垂頭,轉了一下手裡的吸煙的火機,哢噠一聲,很脆。

犯法——你說的。

槍聲在唐人街並不鮮見,那個晚上卻有些不同凡響。

瞬息的破擦聲,伴隨著白人粗壯嗓音的暴怒吼叫,隨後都被震聾的劈啪爆炸淹沒。火勢騰地就起來了。仿佛中國城的慶祝新年的焰火,梅花樁上紅色關公隨即起勢出洞,天都亮了半麵。

火沒燒到枝葉茂盛的地方,阿陸在樹梢上,隻聽到乾乾脆脆一個字:跳。

……

這裡的人幾乎都經曆過十多年前那場幾乎將整座金山城焚燒殆儘的大火,也因此這城市有著全國最多的滅火栓,居民齊心協力,火勢很快控製下來。一片混亂裡,縱火者卻早已下落不明。

華人縱火,死傷白人。事件足夠惡劣,因為是一樁白人社會的重大醜聞,還涉及政治人物,事態並沒有等到宣揚開,便無聲無息的平息了。

更多人目睹了這場鬨劇,除了存活下來的六名傷員,沒有一名居民願意站出來指認縱火者。

罪不能定,挨打是少不了的——說起來他也算是慣犯了。

阿陸隻來看過他一次,這一次很坦誠,告訴他最近要走了。

去哪裡?

英國。我從前有個朋友,在做副領事。呆個幾年,時機好的話,便回中國去。

嗯。那裡對混婚沒限製,如果以後有孩子,生下來便能入籍。多久走?

儘快。

我怕是出不去送你了。

放心,能出去。

語氣異常篤定,他也沒問為什麼。向來不是尋根究底的性子,因此也十分後悔。

阿陸骨折,打著石膏,一瘸一拐:都怪那樹太高。

他打趣:戲是不能唱了吧。

阿陸說:是啊,貴妃瘸腿——可真新鮮稀奇。

他眯著眼盯阿陸看。心想這男孩可真好看,不虧。要是他是那女孩,決舍不得讓他拿身體掙逃命錢。

阿陸也在看他,看了會兒,突然說,小六爺就喜歡新鮮。

他說,你意思是要在這給我來一曲嗎。

阿陸想了想,說,下次吧。下回見你,我換身好看的。

他不屑笑笑,還在意這個?

阿陸沒說話,看了他一陣,突然說,我一輩子飄在海上,不曾上一次岸。

聽起來像唱某場戲的腔。

他知道後麵還有話,微偏著頭,等他說。

阿陸拾起外套,接著說,光聽到洪六爺這個名字,覺得有了脊梁,背靠實心的牆,前頭還有路可走。

他沒有再見過阿陸。

離開警署那天,整個加州都張貼著阿陸的通緝令,上頭罪名包括:妄圖誘拐十七歲白人少女未遂,女孩家人去中國城捉人,卻故意縱火,導致白人死傷八人。出於保護白人女孩,她的姓氏與家庭信息會被嚴格保密。

那個女孩是阿陸活下去的唯一希望,阿陸和她的家人達成某種妥協之後,卻隻身走了,帶著一身的罪名逃離了金山城。

事情就被這麼揭過去,他輕鬆脫了罪。

洪老什麼都沒告訴他。隻說,你這愛管閒事的性子,這輩子不知能惹多少是非。

洪老怕事情生變,很快讓他去了倫敦。

他沒有打聽過阿陸。即便他順利抵達歐洲,也一定更名改姓,將從前亂離的日子翻過篇去。

五六年過去,那年回鄉相親,到了上海。有天無聊,進了霞飛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戲院,三請樊梨花,刀馬旦出場,一段二黃導板剛開場,觀眾席掌聲響得像三伏天辟雷。能看出來是某派青衣的路數,並不專擅武旦,武氣派頭卻十足。

散了戲,坐車去凱司令。店裡有個高挑女郎買生日蛋糕,他等了一會兒。三伏的天,凱司令的玻璃櫥櫃上放著盤蚊香片。那女郎閒不住,微微躬身,就著蚊香片點了支煙吸。和凱司令老板講英文,輕飄飄幾句Battersea的倫敦口音。他不由側目去看,孔雀藍細緞旗袍,身段高挑,著高跟,不比他矮多少。麵貌精致,眼神獨特,正是那唱刀馬旦的青衣。

未來一年他便在上海待下了,幾乎每禮拜都去聽次戲。稍一打聽便知道她師門不合,才被趕出來。梨園行向來“寧舍十畝地,不讓一出戲”,他本打算幫她一把,還什麼都沒說呢,不過去得勤了幾次,立刻叫人來告知他一聲:葉小姐有男友了。

打一開始便將界限劃得清清楚楚,好像一早預料到會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似的。他倒是覺得好玩。

旁人看起來覺得他坐了冷板凳,吃了閉門羹,細究起來,卻像是生怕因著什麼事連累他。

直到那次手術,請來的醫生倒不見得有多高明,不過借故回來一趟。

問這腰子是誰的?醫生卻故作高深的不可說。不可說便就是答案。

再見到她,態度一如既往冷淡強硬,問也不會說,他也懶得問。

去年陳查理上映了,他傷沒好徹底,一宿沒睡著,也不耽誤跟女友去看了場電影。被外頭記者逮住,在報紙上寫:“第一時間觀影後,陳查理的人物形象令三藩市的查理十分慚愧。”

有段時間被罵得厲害了,最難看的照片登得滿街上都是,大小報紙上都叫他“小暴君”,“邪惡的支那”,大大title寫著g g,被畫成漫畫,左手一隻剝了皮的老鼠,右手拿刀剁了條狗。在唐人街外,出了汽車不下三回被扔臭雞蛋。

收到芝加哥寄來一張電影票,《傅滿洲博士之謎》,現在已經很少上映了,真難為她。

電影看完,特意發電報知會了一聲。

回的電報上寫著:你和陳查理同名,真不巧。還好有個傅滿洲跟你作伴,彆難過。

取電報的人忿忿不平:□□無情,戲子無義。

沒多久,芝加哥一家報社采訪葉小姐,問她怎麼看待Charlie Hung以及他父親這類人。

她輕描淡寫,又頗無興趣地回答報社:“傅滿洲也是你們眼中的中國龍。”

一本正經,伶牙俐齒,這被稱為“小暴君”的少年惡貫滿盈又平平無奇的一生,在她看來,甚至充滿著點什麼莫須有的疏狂詩意,回想起這個他就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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