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從前就是在這裡。”湘記士多店的老板指著海崖旁的灌木叢,“我爺爺說的。四十多年前, 在鶴咀拾荒的周阿婆就是在這顆樹下撿到的那個女嬰。皮膚很白, 淡金的絨發,一雙碧藍眼睛瞪大來看著你。臟兮兮的, 周阿婆卻覺得是老天賜給她的安琪兒。名字還是我爺爺起的, 他識得也不多, 正巧結婚的鴛鴦喜被上頭有‘琴瑟和鳴’四個字, 便摘了頭一個, 給她取名一個琴字。因她繈褓裡有塊小鐵牌, 上麵歪歪扭扭的寫著個‘傅’字, 後來大家都傅阿琴傅阿琴的叫她。阿琴長大了, 更像華人,但長得高鼻深目, 一看父母當中一定就有一名白人。她隻會講廣東話, 也不識字。從小跟著周老太,活下來都不容易,沒什麼機會念書。人很善良,不太愛講話, 逢人就笑, 不像個番鬼佬, 倒更像哪個村中傻傻的姑娘。她相當善良, 村裡阿嬸叫她幫忙摘果子除草,從不拒絕。村人也都待她很好, 自始至終覺得她就是中國人。”
“她十七歲時,周阿婆去了。村人和她一起葬阿婆,想起她舉世間孑然一人,不知能靠什麼養活自己。叫她自己外出做工吧,香港這麼亂的地方,她生得又靚,不當心就被騙了。恰好麥太有個表兄在中環辦了家頂級酒店,就托人幫忙替她在那裡謀了個侍應的職務。說是侍應,其實她笨手笨腳的,會的也不多,大部分時間裡都坐在酒店大堂,生的美就是有這點好處。她幾乎是無知的,略略有些麻木,卻是健康真實的。就是在那裡,她遇到了那個叫作哈羅德的美國人,金色頭發,純藍的眼睛,是個美國電影裡都難得一見的英俊男人。那人是個反殖民主義者,討厭英國僑民和美國共和黨人,是個地地道道的香港迷。”
“他們這樣一對戀人,在香港實在並不稀奇。阿琴會愛上這麼一個有錢、有地位,相貌英俊的白人看起來幾乎是理所當然的。而哈羅德為什麼會愛上阿琴,大家一開始都不那麼理解。在外人看來阿琴大概就是一個白種敗類在遠東找的某種樂子,阿琴就是一張白紙,他想在上頭作點畫。他們常常樂於這樣做。他就是玩玩而已,並不在意這個殖民地女人在他離開以後究竟會如何,搞不好他在美國早已經有了妻子,也許在河內,星加坡也各有一個這樣的女人。他們像所有戀人一樣受外界指指點點,到最後連阿琴也相信是這麼一回事,但她自己已經深陷其中,早已無法抽身。”
“未婚懷孕幾乎是這類女人最悲慘的宿命。阿琴沒有人教,不懂這回事,知道自己懷孕時,已經是三月之後。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而是逃回石澳,找了間打漁季漁夫住的屋子躲了起來,每個禮拜末到市集上買一點應急的補品,過期的牛奶,或者幾隻雞蛋。就是那時,村裡有人見到了她。比阿琴胖一些,身體也有些水腫。你知道,阿琴有點白人血統,稍稍有點外形變化,我們都不太能準確認出來。叫她名字,她都神色慌張的躲開,也就不確定究竟是不是她了。”
“哈羅德兩個禮拜後找到漁村來,整個人消瘦蒼白,簡直像地獄裡走出來似的。他叫阿琴出來見她,阿琴將屋門死死扣著,就是不肯出來。他也不強行破門進去,就坐在外頭等。那人也是個倔脾氣,兩人就這麼耗了三天,他說他就是想要個答案,想知道他究竟哪裡不好,想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就不見了。”
“那美國人不肯服輸,瞪大眼睛盯著那扇破破舊舊的門,臉色發青,滿眼紅血絲,可嚇人了。阿琴縮在門後頭,不知是後怕還是心疼,小聲講一句,‘你還是走吧。’他就回一句,‘除非你說,你再也不想見到我。’阿琴想了想,說,‘我想你也不會見到我了,我就告訴你。但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他立刻說,‘我答應。’阿琴說,‘我懷孕了。’他說,‘你說什麼?’阿琴說,‘即便我死了,我也想要這孩子活著。我想孩子活下來。他們都說你有家室,你為了你的社會地位,為了你的太太和你的孩子,你絕不肯要他活命。但我求求你,這是我唯一可以擁有的東西。’阿琴講這話時眼睛發亮,表情幾乎是決絕的。那美國人聽完這番話,幾乎都要崩潰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的愛人究竟做錯了什麼,竟被迫遭受這種痛苦。”
淮真追問,“後來呢?”
“那門多好破開啊,白番氣力又大,一腳踹開不知多簡單。隻是開始還講些紳士風度,講些社交禮儀,才一直等著。他就在鶴咀樹林外頭那捕魚屋求的婚,那麼大高的個子,跪在那屋子外頭,磕磕巴巴拿廣東話夾英文講些情話,懇請她嫁給他,安心將孩子生下來,他保證一定會是個好丈夫,好父親。這種話,不到二十歲的天真女孩兒聽去,誰不心動?戒指是後頭補上的,結婚過後,兩人就一塊兒住在芭蕉林中間的小洋房裡。哈羅德請了很擅長的洋穩婆照顧她,那年初冬,香港島民剛穿上冬裝衣服,小孩兒就出生了。”
“抱到鎮子上來瞧過。是個男孩兒,純藍的眼睛,金色的頭發,眼睛像爸爸,嘴唇像媽媽,模樣可真好看。”
淮真轉頭去看西澤。
他站在士多店門外,接著問,“之後發生了什麼?”
老板從地窖取出兩隻椰子,嫻熟的破開,插上麥管遞過來,一邊歎了口氣,說,“還能發生什麼?那種香港白人不經意之間時常透露的傲慢又酸腐的氣質,在那美國男人身上完全沒有。他為人和善友好,風度翩翩又迷人帥氣,還懂廣東話,遇見村裡老婦小孩都能閒聊幾句。誰知這樣的年輕人也……哎。這樣的日子也就兩年吧。他回美國去,說是為了說服家人接受她,為此帶上那可愛的小男孩,說過不了多久就來接她回家。阿琴等啊等,終是有生之年再沒有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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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乘巴士去石澳郊野公園北邊東部柴灣的歌連臣道,下車步行沒多久,就是佛教墳場。
那裡原本是個高高的山丘,白色墳塋一排一排摞上去,層層疊疊,遠看像是一座密集了白色高樓的荒涼都市。
淮真在中環集市買了一抔菊花,捧在手裡。墳場的土坡石階很陡峭,椰汁還沒喝完,上山時,西澤替她將椰子拿在手裡,空出一隻手來牽著她,免得她摔倒。
二十年前的墳,幾乎是在山頂。找到阿琴墓碑時,淮真已經滿頭汗,累的大口喘氣。
西澤在她身後,不動聲色的看著墓碑上的相片。
有點夢幻朦朧的黑白相片,裡頭嵌著一個年輕女人的笑容。是個典型白人的麵孔,牙齒整齊,有完美的笑弧,卻是個古典鵝蛋臉,神態裡透著一股不諳世事的天真嫻靜。真奇怪,東方與西方在她身上完美融合在了一起,沒有一點讓人不舒服的地方。
淮真緩了口氣,躬身對著美麗女子敬了個禮,垂頭去將花放在她碑前時,突然輕輕地咦了一聲。
刻著她生卒年月的碑上,已然已經放了一簇簇新的雛菊,還沾著點晨露,顯然來探望的人剛走不久。
“是陳叔,”她聽見西澤說,“哈羅德在沙遜洋行的朋友,一直替他打點這邊的生意,包括一些私人事務。他每天早晨都會來這邊清掃墓碑。”
她輕輕撫了撫上頭的霧氣,連同舊報紙一起,將一抔菊花放在墳前,這樣看起來熱鬨了不少。突然回過神,笑起來,“你一直直呼爸爸的名字嗎?”
西澤也笑了,“是的,很多年了。”
“他很偉大。是個隱忍又偉大的父親。”
“想起我與他的關係,最近總是隱隱回想起一些很細小的事情。回到美國以後,他與阿瑟衝突爆發,時常有冷戰、譏諷與正麵爭執,甚至打鬥,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聽說她在香港去世。哈羅德從此一蹶不振,酗酒,墮落,在家中形同虛設。有天夜裡我去看他,看到他凹陷的眼窩,摸到他臟兮兮的胡子。他並沒有睡,而且看起來很久沒睡了,看起來如同行屍走肉,不剩下多少靈魂。但是他說,‘西,爸爸什麼也沒有了。爸爸什麼也沒有了。你會是爸爸的知己嗎?’我那時很小,不懂得他為什麼這樣講,很快就忘了這件事。再後來,我離他開始越來越遠。”
她想了想,說,“如果有機會選擇,你會不會……”
“幸好,還來得及。”他盯著墓碑發了會兒呆,倏地笑起來。
有點悲涼的味道。因為有些事情來不及了。
淮真心裡頗多感觸,不由自主替他惋惜起來。
他接著說,“離開香港那天,阿琴去了碼頭。儘管哈羅德對她許諾了一個美好的未來,可是她仿佛預測到了結局似的。郵輪離港,她追著船,突然瘋跑起來。我一直不相信預感這種東西,也一直不曾理解她那時為什麼這麼做。”
淮真側過頭,“現在知道了麼?”
他點頭。“去年夏天,某個早晨六點的花街上,一覺醒來,你不在了。跑上台階,乘著電車就跑,我怎麼也追不到。站在路邊,看著電車走的方向,突然就明白了那種感覺:永遠見不到了。再也不會再見了。可是我無能為力,一點辦法也沒有。”
淮真腦袋垂下來。啊,這種感覺她懂得,原來他也知道。
兩人在阿琴墳前虔誠追思。
淮真想說點輕鬆的,“媽媽是個美人,你笑起來像她多一些。”
“長到二十一歲,始終順遂,從沒有為任何事情發過愁,卻總覺得好像缺了點什麼,始終想不明白。”西澤垂眼,笑一笑,“直至你坐進那輛汽車。你在打盹,我偷偷看著你。明明是很討厭的人群,卻莫名好奇。”
淮真想了想,“人總是會下意識追逐母親的形象。”
“直至離開三藩市之前,去了那家地下煙館,我才搞懂為什麼,”他搖搖頭,凝視著淮真,“那時我等在門口,腦子裡想的全部都是關於你。‘This is what’s been missing. This is what’s been missing.’我疑心體內某些細胞已經死亡,在那一刻又活過來。”
淮真偏著腦袋,“聽起來像是在說某種精神鴉|片。”
“精神鴉|片,卻利於健康,究竟哪裡不好?”
“沉溺某種事物總不是好事情,感覺像是同惡魔做交易,沒有公平可言。”
他垂下頭,在母親墳前,放肆摟著年輕妻子的腰,在她臉上親了親,“是。所以請對我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