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淡如水。
郭鶴齡這種級彆的人,朋友不說全都是君子,但至少不會是沒事非要拉著閒扯的俗人。大早上幾個人聚到一塊兒,一則是因為屋裡的倆老頭早上起得本就早,而魏軍和孫如來兩位吃公家飯的,平時也沒有晚起的習慣,二則是之所以要來郭鶴齡家,主要也就是為了先見林淼一麵,好讓這個關門小師弟知道知道,師父雖然桃李滿天下,但真正的嫡係,也就咱哥仨。其他的那些郭鶴齡教出來的碩士和博士,都隻是徒有其名。按請幫的行話講,那叫“倥子”。
荀建祥不等林淼吃完貌美小保姆送上來的愛心早餐,便先暫時告辭。早上他還有幾篇學生的論文要改,所以要等下午吉時才會過來觀禮。荀建祥一走,三十歲出頭就已經是中社科局研究生院院長助理兼某係主任的魏軍,自然也就跟著離開。畢竟人在江湖,做事還是得講究主次,伺候好領導顯然比照顧好師父更要緊。荀建祥和魏軍一走,本就有公務在身的孫如來,自然也就沒有再留的必要。
原本熱鬨的客廳裡,隻剩下幾個還在冒熱氣的茶杯。
林淼心無旁騖地吃著早飯,郭鶴齡就一聲不吭地看著他。
五六分鐘後,林淼大口吃完不知是否存在某些深意的兩個煎蛋和一根烤腸的組合,然後仰頭強硬灌下一大杯已經不燙的牛奶,打出一個滿足的飽嗝,用三流社會小青年剛喝完一大杯紮啤後就天下我有的豪邁口吻道了聲:“爽!”
郭鶴齡笑了笑,說道:“吃完就下去走走。”
林淼嗯了聲,剛站起來,貌美小保姆就走進屋裡,沒有收拾屋裡的茶杯和碗,而是拿起放在角落的拐杖遞給郭鶴齡,自己則從另一側,攙扶老郭起身。清瘦而不失曲線的身子,扶起老郭的時候,很有一種舊社會老夫少妻的感覺。
林淼看得真切,郭鶴齡相當自重,並沒有半個身子貼上小保姆占人家的便宜,而是挺直腰杆,靠自己的力氣,維持著身體的平衡。由此可見,其實這老頭根本不需要人扶……
正如男人身旁要個女人紅袖添香,添香其實隻是扯蛋,添麵子才是實質。
美貌小保姆攙扶著郭鶴齡,林淼跟在她的屁股後麵走著。
三個人下了樓,直接就出了門。
滬城這種寸土寸金的國際大都市,其實沒多少地方可以鬨中取靜,但郭鶴齡所住的這處小洋房,卻正好是建在一座海拔最多不超過100米的小山旁。從洋樓後院的小門出來,門外是一條平整的沿山小道,郭鶴齡步履沉穩地向山上走著,走了幾步,就讓派不上實際用處的小保姆把他的手鬆開。基本已經算師徒倆的兩個人,五分鐘不到就走到了半山坡。
站在一顆梧桐樹前,清晨的陽光落下,郭鶴齡俯瞰底下密密麻麻的建築。
林淼沉默了一下,突然問道:“你為什麼要收我當你的徒弟?這麼做,對你有什麼好處嗎?”
郭鶴齡嘴角一揚,笑著反問:“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林淼鑿鑿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便宜,人跟人之間的關係,說到底都是為了互相占對方便宜而存在的,互惠互利才是發生人際關係的前提。”
郭鶴齡盯著林淼看了半天,突然一笑,沒頭沒腦地轉移話題道:“你比我家的小美聰明。我讓她選,是要留在我家裡當保姆,還是去滬旦大學當旁聽生,她選了當保姆。從到頭尾,連問都沒問我為什麼要讓她選。”
貌美的小保姆嘟嘴嬌嗔:“我哪裡選錯了!那個旁聽生又拿不到文憑的!”
“那你給我當保姆,以後就有出息了?”郭鶴齡回了一句。
小保姆嘟嘟嘴。
林淼依然看著郭鶴齡,等待答案。
郭鶴齡隻好道:“聰明的小孩子,我見得多了,比你智力水平更高的我都見過,不過生來有智慧的小孩,我這輩子倒是頭一次見到。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我收你當徒弟,就算沒好處,也不會有壞處。”
林淼聽完想了一陣,發覺老頭是在打太極,喊道:“說了半天,你也沒正麵回答我啊!”
郭鶴齡哈哈一笑,繼續往土堆山的高處走。
山路平緩得仿佛平地,郭鶴齡說話的聲音也和腳步一樣穩,完全不帶喘的:“這裡出了點事情,需要我對我能掌握的一些人的立場進行判斷。我大張旗鼓收你這個徒弟,願意來觀禮的,就說明是站在我這邊的,也是站在我所代表的立場這邊的,不願意來的,以後會有人找他們算賬。”郭鶴齡說到這裡,稍微停頓了一下,問道:“孩子,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嗎?”
“嗯,懂。”林淼不怕被切片地點了點頭,蹦出兩個字,“站隊。”
郭鶴齡眼神不由地閃過一抹驚奇。
能準確地用兩個字把他剛才的那番話講明白,已經和智力無關了。
甚至和他從林淼身上所見到的“早慧”,也沒有太大的關係。
郭鶴齡問道:“這些東西,是誰教你的?”
林淼道:“自學的。”
郭鶴齡步步緊逼:“自學也該有地方學。”
林淼於是習慣性甩鍋:“東甌市圖書館,七樓社會科學部。”
郭鶴齡走到山巔,停住腳步,嗬嗬一笑:“扯蛋。”
林淼又不能拿老爺爺來糊弄老爺爺,隻能無奈道:“師父,這事你就彆問了,反正沒有任何傷天害理的成分,七歲小孩也有秘密的,合適的時候,我一定會跟你說的。”
郭鶴齡道:“行。反正我這把年紀,日子也不多了,閉眼之前應該能聽到真話吧?”
林淼想都不想道:“嗯,絕對能!”
郭鶴齡仿佛若有所悟:“哦……我好像明白了……”
我草,你明白什麼了?
林淼心頭一驚,覺得好像是中了老頭的圈套,不敢再多吭半聲。
師徒倆陷入沉默。
郭鶴齡又繼續自言自語似的道:“有人要看我們的站隊是一方麵,不過我想收你當徒弟,也是真心實意。我們做人文學科研究的,學問是一方麵,可除了學問,還有一件更重要的東西,是我們不能提的。現在不管是國內還是國外,論水平,每年有資格拿各種頂級人文學科獎項的,人數保底也是五位數。可最終獲獎的,來回也就是那麼幾百個人。你知道為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