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裡隻有一張矮茶幾,擺在兩張大床之間,因為沒有椅子,所以這東西根本就不是用來給人辦公的。林淼乾脆脫了鞋子,趴在床上工作。拿著慣用的黑色水筆,翻開筆記本,本子上已經被圈畫得密密麻麻。從上麵不同的字體來看,那些寫得比較工整,爬格子爬得很規範的成條文的內容,明顯是最初的底稿,而其他零零星星左邊兩個字、右邊三五個字的標注,則顯然是後來另外添加的一些想法。有些標注因為過於簡略,這麼一個多月過去,林淼現在再看,得花半天時間才能想起來,自己當時的思路到底發散去了什麼地方。
當然,按林淼做事不怕麻煩、力求穩妥的性格,這種事原本是不應該發生的。
事實上某些細微處的標注,林淼還特地摘出來,寫了大半本的筆記——也就是被張健拿走的那本。不過之前林淼仗著自己短期記憶強大,自以為已經將這篇大論文的框架前後貫穿到位,隨時隨地把腦子裡的文章大脈絡拿出來做即興講座都不怕,所以也就沒急著把那本副本拿回來,不過現在看來,好像確實是略有點托大了——雖然不把那本副本拿回來也沒什麼問題,但總歸比照抄之前的想法要費時費力不少。
林淼盯著筆記本,慢慢重新梳理著自己的思路。
眼前這本東西,與其說是《老林教你寫作文》草稿,倒不如講,那是林淼構思這篇大論文的思維痕跡。林淼寫東西的方式其實很高級。一般人寫文章,要麼找靈感,要麼找狀態,而林淼要找的,卻是方向。通常隻要方向對了,對林淼而言剩下來,無非就是往裡麵填東西。先填大框架,再填大脈絡,最後往裡麵補充具體內容、組織語言的活,在林淼看來就純粹是體力工作。畢竟身為一個靠碼字吃飯的選手,你要是沒有三更半夜被領導喊起來,天亮之前趕出一篇演講稿的本事,這飯碗真未必能捧得穩。
——而且這並非是林淼一個人的本事。
事實上在機關單位裡混久了的老文秘,幾乎每一個都身懷這樣的絕技。
林淼重生之前,聽過一個流傳在東甌市文秘圈子內部的段子。
段子的主角是林淼研究生時期的師兄,當時正在市政府給三把手當差。
某日師兄陪領導吃完飯,醉酒回家的路上突然想起還有一篇工作報告沒交,就給在辦公室裡值班的小科員打了電話,然後從頭到尾背誦一般地口述出了一整篇工作報告來。這個舉動當場就把同行的一位漂亮姑娘震得不行,最後姑娘跟著師兄一路震到了賓館。
再後來東窗事發,林淼的師兄不但為此離了婚,還被調出了市府辦發配去了甌城區的黨史研究室養老,政治生涯全毀——所以跟著這麼一群能碼字碼到有女人上門倒貼的貨搶飯吃,林淼對寫文章這門技術的態度,可謂十分複雜。
一方麵他覺得自己的水平已經挺高了,哪怕被借調去高官部門,甚至更上級的地方,他也絲毫不會為自己的業務能力感到擔心。但另一方麵,當他親眼見到這世上還有那麼多頂級高手的存在,心底深處,卻越發對這一行感到敬畏。
碼字誰都會,可想靠這東西升官發財、功成名就,中間要走的路,確實遠非行業外的人所能想象。反過來說,其他每個行業,其實也都一樣。
隻有真正接觸一個行業的時間足夠久了,自身的水平足夠高了,了解的程度足夠深了,當他真正成為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的中流砥柱,他才會明白,如果手藝達不到世界一流的程度,那就完全沒有拿出來吹噓的意義——那些拿著自己吃飯的本事去跟外行炫耀的,隻能說明做人做事的境界,還遠未達標。
林淼趴在床上,盯著某一頁看了半天後,拿起筆來,找了一片相對空白比較多的地方,默默又寫下了幾行字。幾分鐘後,等他寫完這幾個字,剛放下筆,老林就敲響了包廂的門。
林淼爬下床,趿拉著鞋子,卻給老林把門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