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老師在眾目睽睽之下拿出複印件,就仿佛是從心窩子裡挖出了自己的心臟。
自我感覺,這輩子是鐵定沒活路了。
他們這些搞藝術的,最重要的就是名氣和名聲。
一旦名聲臭了,就算名氣再大也吃不到飯,更何況他的名氣本來就不大——屬於千方百計拿到全國書法家協會的會員證後,卻連協會內部的人都認不全的那種。
因為他每年隻有一次參加會議的機會,每次又隻能坐在倒數第幾排的地方,連上麵主席台上大佬們的麵孔都看不清。也就是在地方上,他勉勉強強能坐在會場的前三排,可以跟那些二十來歲的後生晚輩們擺個資曆裝裝逼。
隻不過最近也越發有點裝不動了,現在的那些毛頭小青年各個都目無尊長的,氣焰囂張得緊,根本看不起他這種沒文憑、沒官職、沒社會頭銜、沒協會地位的四無書法家。
至於業務水平,都是拿毛筆塗鴉向社會伸手要飯的,誰服誰啊?
牟老師神情淡漠得仿佛已經就地坐化了一般,低著頭一言不發。
從他手裡拿到複印件的總監大人,則像是繼承了牟老師的痛苦,表情悲愴地舉著那份複印件,繞場展示了一圈,最多將複印件放在鏡頭前足足五秒,眼裡帶著小六子劃開肚子掏涼粉的淒厲和悲憤,儼然是在向全世界討要個公道——
你們看!看看呐!這是不是行賄證據!林淼他是不是行賄了?!
無聲的呐喊完畢後,總監猛然轉過身來,走到林淼跟前。兩人四目相望,總監臉上寫滿人民的憤怒,義正詞嚴地詢問林淼道:“林淼同學,這件事情,你知情嗎?”
“知情。”林淼微笑著點點頭,“錢是我批的,事情是我讓我的秘書去辦的。”
現場很安靜,大家都學都乖了……
剛才心臟病發下去的付老師,不就是輸在這種先抑後揚的先進抬杠手法之下的嗎?
拿著複印件的總監,臉上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這一瞬間,他的腦海中快速閃過林淼和付老師的絕對過程,然後突然眼睛一亮!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總監福至心靈!付老師根本不是輸在水平上,而是輸在了氣勢上!如果不是林淼那堅決的幾嗓子,靠嗓門和氣勢搶到了發言權,付老師根本不會輸!
所以這場決鬥的關鍵,就是拚誰更有決心杠死對方而已!
“那是你承認你行賄了?!”節目總監一聲高喊,腦袋上的總監光環緊跟著就碎掉了。
上位者之所以是上位者,因為他們不親自動手乾活。
親自下場還親自動手了,那皇帝和混混之間又有什麼區彆?
都是會被西瓜刀就地捅死的啊!
林淼淡淡看著已經失態的總監,心裡在笑,臉上卻露出了迷惑的神情:“叔叔,誰跟你說的,我給協會打了錢就是行賄啊?你這什麼邏輯啊?”
節目總監嚴格貫徹絕不讓林淼多說話的作戰精神,飛快說道:“小朋友,你要邏輯,我們也是有的。據我所知你報名參加比賽是在四月初,所有作品送達京城書法家協會是在四月中旬,而書法協會經辦接手你這筆錢的時間是在四月底,你的作品獲獎時間是在五月初。先報名,再評獎,在付款,最後獲獎,時間順序上完全對得上!這還叫沒問題?”
林淼臉上帶著笑,不住地搖頭。
這個總監絕對是個好學生,一點流氓氣質都沒有。
鬥爭方式太斯文了,他居然要和彆人講道理……
他居然要講道理啊!
嚇死人了啊!
這一刻林淼感覺自己真的好像一個反派,但是對方都把臉送上來讓他踩了,他不踩下去的話,倒黴的就是他自己。所以老實人,真的不適合當官兒。
林淼無奈地長歎了一口氣,幽幽反問道:“叔叔,按你這個邏輯,如果我這筆錢是在比賽結束後打的呢?”
總監被林淼問得一怔,腦子一下子轉不過彎來。
林淼卻直接就逮住機會往下說道:“這不是叫貨到付款,不見兔子不撒鷹?再換第二個思路,如果我是在報名之前就打過去的,那是不是就是暗中勾結,提前買通組織方,訂購獎項?再換第三個思路,如果我是在比賽過程中打的錢,那是不是就是一手錢一手貨,公平買賣,童叟無欺?”
總監被林淼饒暈了。
這時又聽林淼歎道:“叔叔,按你這個路子,我感覺自己真的好忙啊。我的人生不是在行賄,就是在行賄的路上。請問我怎麼才能不行賄啊,要不你幫我想想辦法好不好?”
觀眾席上一陣輕笑。總監卻被這陣笑聲刺激到了,頓時惱羞成怒吼道:“你不要轉移重點!重點是你打錢了,跟時間有什麼關係?!”
“哦!這下都跟時間沒關係了是吧?那邏輯不邏輯的,就是你這張嘴說了算咯?反正隻要我打錢了,那就必然是行賄對吧?你是這個意思吧?!”林淼一連串反問,氣勢比總監還強。
總監被林淼問得吭不出聲,但麵對全場的目光,退縮是不可能退縮了,隻能一咬牙,點頭道:“是!我就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誤會我了。”林淼突然戰鬥模式一收,瞬間切換成了日常家居善良懂事小可愛模式,認真說道,“叔叔,這件事我必須要在這裡向全國人民仔細解釋一下。”
總監一聽這話,當場臉色一白。
不知不覺,說話的節奏怎麼又落到了這死小孩的手裡?
但是自己總不能不讓他解釋吧?不教而誅,太說不過去!
可要是讓他說話,天曉得節奏又要被帶飛到哪裡去……
總監心裡還在糾結,林淼卻已經自顧自地開始了,侃侃而談道:“各位叔叔伯伯和阿姨們,大家可能不知道,我的社會頭銜其實是挺多的,其中一個呢,就是東甌市書法家協會成員。我是我們東甌市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書法家協會成員。”
小蘿莉眼裡冒著光,啪啪啪鼓掌,帶起一片掌聲。
林淼朝小媳婦兒笑笑,又繼續道:“作為會員的話,我們每年是有義務向協會繳納會費的,我個人呢,收入比較高,給的就比較多。但是我們地方上實際用不到那麼多錢,我就折衷了一下,把這筆錢交由全國書法家協會托管了,反正早晚也是要入會的。”
總監聞言怒吼:“你這不是強詞奪理嗎?”
林淼淡淡笑道:“真相就是這樣,你不信我也沒辦法。如果你非要說交了會費的人要避嫌,不許再拿協會頒發的獎項,那請你先加入協會,在全體大會召開的時候再提出這個意見。
但是現在,協會有協會的運作規則。協會怎麼組織比賽,怎麼頒獎,頒獎的標準是什麼,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不算,甚至連協會的領導說了也不一定能算。我們的規則是否有問題,得整個協會甚至行業的代表坐下來,大家一起民主集中,共同商議討論,公開投票表決了才算。
我作為一個普通的參賽者,作為一個書法愛好者,作為全國協會統管下的、受國家相關機構部門監管的地方協會的普通一員,我所能做的,就是按照協會的規章製度去辦事。
目前看來,協會沒有覺得我有做錯的地方,監管部門沒有覺得我有做錯的地方,賽事組織方也沒有覺得我有做錯的地方。叔叔,周總理說了什麼來的?”
總監一磨牙,臉色由白轉紅,渾身的熱血往腦袋上衝,指著林淼發抖道:“你……你這是詭辯!胡攪蠻纏!強詞奪理!滿嘴歪理!說了半天,你的證據呢!”
林淼雙手一攤:“這種事情,當然誰主張誰舉證啊。你的證據證明不了我有問題,我乾嘛吃飽了撐著自己找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我不搭理你不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
總監怒瞪著林淼,一口老血就快憋不住的時候,牟老師突然舉起了手。
現場導播猶豫了一下,望向總監。
總監是個真君子,即便場麵對他極其不利,但依然點了下頭。
牟老師拿到話筒,沉聲道:“我而已給林淼同學作證,協會確實是可以收地方協會成員交上去的會費的。我在成為市一級的會員後,就連續給上麵交了好多年的會費。當然我收入水平沒那麼高,不可能向林淼同學那樣一次**十萬塊。
我通常是兩年一交,每次最多交六百塊。所以我一開始拿到你們給我的證據後,我就覺得你們這是在私設公堂,拿莫須有的證據構陷林淼同學,我覺得這對林淼同學非常不公平。其實我剛才在外麵的時候,是一直在假裝配合你們節目組,我心裡是想保護林淼同學的。”
話說完後,全場都安靜了,太尼瑪無恥了……
這貨為了苟命,居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麵不改色地睜眼說出這番瞎話,但偏偏還沒人能指控他胡扯,太令人服氣!
林淼想都不想就朝牟老師鞠了一躬:“謝謝牟老師。”
現場一片掌聲。
牟老師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名聲觸底反彈,等節目播出後,他的每個字至少能漲100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