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生父, 胡唯是有過懷疑的, 懷疑他沒死,懷疑他還在人世,懷疑……他試圖找過自己。
起初這個懷疑隻是存在心裡一絲渺茫的期望,直到——
上次裴順順來雁城時,胡唯的猜測才得到了印證。
他和順順不認不識, 頭二十年從沒見過麵,他對自己,或者對他的家庭卻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關心。
席間,孟得提起二丫, 裴順順那樣問他, 她是你的親妹妹?
萍水相逢的人,你管我家中有誰, 誰和我又是什麼關係做什麼?問,無非就是想探聽他母親後來有沒有另嫁,給胡唯再添過什麼親人。
可當時, 那疑慮就是一瞬,後來再琢磨琢磨, 胡唯訕罵自己想太多, 對杜希含愧。
他親爹得心虛成什麼樣啊,連找兒子都要派個先鋒,再說, 真想認他,早認了。
如今, 嶽小鵬真來了,說要帶他走。年輕小爺內心也掙紮啊。
哪個孩子不渴望和自己真正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他說,想接自己回虯城。
他是軍內享有盛名的醫生,他是那網站上,論壇裡,百姓口中赫赫有名的專家。他胸前的名上寫著,他叫嶽小鵬。
胡唯坐在重症監護室外麵的椅子上,弓著腰,手指繞著隨便哪兒撿來的一片樹葉發呆。
他心裡有恨,還有憧憬。
真想去虯城看看啊……
那個花花世界,那個無論地理位置還是經濟條件都比雁城好很多的地方。
想去看看他在虯城的家,想去看看他現在的生活,想看看他再婚了沒有,是否又和彆人有了孩子。
要有,也該隨他姓嶽吧。
當初胡小楓霸道,生下胡唯,說什麼不肯隨夫姓。她說這兒子是我含辛茹苦懷胎十月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來的,怎麼就能隨了你家姓?我偏要他姓胡。
那時胡小楓有妊娠高血壓,為了胡唯遭了不少罪,嶽小鵬一想,孩子嘛,健健康康的就行了,叫什麼就是個代號,哪有那麼多含義。
又不是皇上家的愛新覺羅,生下來按資排輩等著繼承大統。
可嶽小鵬同意了,嶽小鵬的母親,胡唯的奶奶不乾了。
我家的血脈,憑什麼跟你姓?
胡小楓氣死人不償命,月子剛出,就把腿搭到牆上開始練功,屋裡唱機放的是鄧麗君的靡靡之音。她哼著歌,彎著腰,偶爾還回頭逗逗躺在小床裡的胡唯。
胡唯奶奶乾革命工作幾十年,大小也算個婦女乾部,最見不得胡小楓一身資本主義壞習氣,站在門口氣的直跺腳。
“我跟你說話哪!!!”
胡小楓假裝聽不見,把唱機的聲音又調大些。
因為一個姓氏,婆媳倆天天較勁,搞的嶽家好幾年都沒安寧,連帶著,老太太連胡唯都跟著不喜歡起來。
那時想想……嶽小鵬對胡小楓真的很縱容。
雖然活的年頭短,可小半輩子,先後嫁的這兩個男人倒是對她都很好。沒享過大福,更沒遭過大罪。
手裡的樹葉被反複折來折去,已經軟趴趴的沒了樣子。
當一個孩子從未得到過一件彆人都有的東西時,他可以不想,不看,說不要;可當這個東西真真正正放在你麵前的時候,哪怕心裡再排斥,還是想去摸摸,看看的。
身後,養了他十幾年的繼父還在睡著,心臟才經過一番驚天動地的折騰。
剛才,他的生父站在樓下,那樣動容地說,我想接你回去。
小胡爺深深閉上眼,把臉埋在手裡。
內心痛苦掙紮。
杜希是在手術過後的第三天從重症監護室出來的。
當時胡唯沒在,隻有杜家人陪著,把人轉進普通病房,杜希還有精神和家裡人說說話。
他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胡唯呢?”
杜敬知道他心裡擔憂,忙開解:“上班去了,咱爸安排的任務,白天我們幾個來陪,晚上他接班,這兩天你在裡頭,他在外頭,哪都沒去。”
杜希虛弱地眨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杜甘大嗓門,見杜希醒過來心裡踏實一半,說話爽朗:“老三,都現在這樣了,你也彆太往心裡去,那小王八蛋愛乾嘛就乾嘛去,咱這一大家子人,孩子個個都是好樣的,還怕沒人養你老?再不濟,還有咱家二丫呢。”
“你說我乾嘛!”
話音剛落,二丫拎著一堆東西就從外麵進來了。看見杜希醒,她一改幾日愁苦,像個喜鵲。
“三伯!”
“哎。”
“你還疼不疼了?”
杜希搖頭,說話很慢:“不疼。”
“不疼就好,隻是你這病以後要養著,不能再那麼辛苦了。你這一倒下,爺爺,大伯二伯,還有小胡哥,心都為你操碎了。”
二丫對杜希的感情,是比其他兩個伯伯更親的。
她小時候,杜希還救過她一條命。
那時二丫上中學,天天各種各樣的模擬考逼的她精神壓力大,二丫有點恐學的症狀,每天隻要坐到餐桌前就開始哭,找各種理由不想去學校。
她爺爺彆的事情上縱容她,念書是容不得半點馬虎的。
那天又是一場市裡統考,二丫起床後揉著眼睛說自己看不見了。
保姆捧著她的臉擔心壞了,左看看,右看看,也沒什麼不對。
她爺爺翻著報紙,手一抖,發了話:“彆管她,裝的。”
“小杜豌我告訴你,你這一套現在對爺爺已經不管用了。”
二丫急的要蹦起來了:“我是真看不見了!!”
她爺爺嗬嗬笑:“看不見了你咋從樓上下來的?”
二丫嗚嗚哭:“我是這隻,這隻眼睛看不見了。就一隻!”
杜嵇山將信將疑,從報紙後頭露出半張臉,看了半天,還是覺得二丫是裝的。
怎麼就沒人信她呢?
二丫哭天抹淚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開始撒潑。
她三伯一開始也覺得這二丫是找理由不想上學,可看她這麼著急上火,出於醫生直覺,蹲下去溫柔問:“丫丫,你是覺得自己哪隻眼睛看不見了?”
二丫哭的直抽:“右邊。”
“不怕,讓三伯看看啊。”杜希一隻手擋住小杜豌的左眼,用另一隻手在她右眼前一晃,發現這孩子眼珠沒轉,有點直勾勾地,抄起她就往醫院跑。
大夫說是急火攻心造成的暫時性失明,打點藥就好了。要再晚發現,就不好治了。
杜希對二丫的這份恩她始終記在心裡,現在他病了,倒下了,二丫對他也格外關心。
杜希剛做完手術,誰也不想刺激他,隻挑著無關痛癢的話聊,期間杜希的醫院領導和同事還笑容滿麵地來這屋看過他一次。
“哎呦,老杜,這回可躺下了吧,不敢拚命了。”
“也不礙事。”
“什麼不礙事,不礙事我們以後也不敢讓你在急診乾了,你不知道,那天可給他們嚇壞了。”
幾個科室同事拿出杜希的心臟片子,給他講了講他的情況,又說了下具體手術過程。
“瓣膜替換的時候,我們做了很多考慮,最後還是決定給你用人工的,避免二次開胸的風險,而且在抗凝這方麵,我們技術已經很成熟了。”
杜希聽的很專注,連連認可,於是微笑著問:“是誰給我做的手術?老趙主刀?”
一屋子醫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握著自己的雙手說:“是虯城的嶽主任。”
“當時情況那麼混亂,誰也沒有把握。嶽主任他們又在,是他當機立斷覺出你有風濕征兆,要不……誰能想到你心臟還有這……”
杜希稍有怔愣,但還是理解地點點頭:“該要好好謝謝他的。”
杜希同事走後,他的話明顯少了,情緒也不似之前,隻安安靜靜地閉著眼,杜家一群人也都不敢講話,等到五六點鐘,胡唯下班的時間,杜希對他們講:“你們回吧,我也歇歇。”
知道他是等胡唯呢。
於是眾人紛紛撤退,站在醫院樓下,二丫想著她三伯躺在病床上的虛弱樣,不禁心事重重杜仰頭往樓上瞅。
他二伯扭著她腦瓜:“你看啥?”
她一蹙眉,挽著包往前走:“沒看什麼。”
看著她長大的,她想什麼臉上那些表情就能把她出賣了。
二伯背著手咂咂嘴,邁著四方步:“哎呀……閨女大了不由人哪,心裡開始琢磨事了。”
二丫是在琢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