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十一年前了。”
十一年前,他至京都不過一年,也是初遇賀忱不久的時候。
在某次李二等人挑釁時,他從侯府偷了陸行的佩劍,一副要與人決一死戰的模樣。
而事實確實如此,當初若不是賀忱路過小巷出手阻攔,那劍鋒險些就要刺進李二的喉嚨。
說來並不算甚光彩的事跡,他是被賀忱單手拎回賀家的。
聽此,沈時葶不由撐大眼眸,“然後呢?”
陸九霄漫不經心笑笑,“然後……”
然後,他以為那個一身正氣的小將軍會像陸行一樣,先冷言冷語責罵他,再晾著他。
可他沒有,不僅沒有,還給他包紮了手上的傷口。
他說:“陸九霄,劍是用來保護身邊人的,不是用來隨意殺人的,若是如此,你與惡徒何異?”
小少年抿唇,黑著臉道:“是他先招我的,何況我沒有想保護的人。”
嗤,爹不疼娘不愛,他保護誰?
賀忱揚了揚眉梢,“總會有的。”
他從架上丟過一柄許久不用的長劍,“要不要我教你?我有條件,從今以後,你得聽我的。”
陸九霄抱著略有些重量的劍,終究是沒舍得丟回去。
聞言,沈時葶摩挲了下那枚小小的銀環,“所以你來救我,是因為大哥哥嗎?”
陸九霄一怔,“不是,我自己來的。”
正如賀忱所言,總會有的。
他想保護保護過他的陸家,也想保護她。
他看不得她在彆人手中受委屈,手腕磨破的那一點也不行。
……就算要欺負,那也得他自己來。
不及沈時葶深想他那句“我自己來的”是何意,麵前的小路忽然一片亮堂,一群人舉著火把紛紛而至。
是賀凜與賀祿鳴。
瞧見眼前的情狀,二人翻身下馬,疾步走來。
賀凜深深凝了眼陸九霄身上的血跡,看他還能背著她,便知無大礙,遠遠吊起的一顆心悄無聲息放下。
沈時葶從他背上躍下,“阿爹,二哥哥。”
她一跳一跳上前,被賀凜扶住,
過問了傷勢後,父子二人皆是鬆了口氣。
不幾時,尹忠與秦義也到了。
---------
一行人回了府。
賀家門外,沈時葶回頭看了眼與賀祿鳴並行的陸九霄,才叫丫鬟攙了進去。
身後,男人慢慢收回目光,朝賀祿鳴告了辭,正轉身時,卻又被叫住。
陸九霄頓了頓,皺眉道:“今日這事是因我而起,不會有——”
“我不是要與你論出個對錯來。”賀祿鳴打斷他,“怎麼樣,傷得不重的話,與我小酌一杯?”
陸九霄猛地抬眸,須臾頷首。
賀家小院中,二人對坐於石桌前。
相顧無言,賀祿鳴舉杯先飲了一杯酒。
“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這孩子的脾氣性子,好的壞的,我不說全了解,也算是知曉個五六成。”
他知道,陸家這小子脾氣壞得能上天,賀忱死後便沒什麼人能治得了他,可五年前,連他這個做爹的為保全整個賀府,尚且不敢為自己兒子討回公道,滿朝上下,無人敢言。
隻有陸九霄,初生牛犢不怕虎,將京都攪得天翻地覆,不許人說一句賀忱的不是。
賀祿鳴歎氣,“我知道阿葶這事,怪不了你,若非是你,恐怕更壞。”
陸九霄抿了抿唇,低頭不語。
“我與夫人想過,若不遇良人,賀家便養她一輩子,但嫁給誰,也不能嫁給你,”
聞言,陸九霄放在膝頭的指尖微微一跳,抬眸看向賀祿鳴。
賀祿鳴笑笑,“我們賀家,祖祖代代效忠皇室,可我的兒子,一個死於帝王猜忌,一個困於帝王猜忌,我的女兒,是絕不能與皇家的血脈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這就是為何之前賀敏那樣心悅陸九霄,岑氏與他也不肯點半分頭的緣故。
然,今時不同往日。
他對上年輕人那雙墨色染成的眸子,“但我知道了你與阿凜私下的籌謀,孩子,你想清楚了,僅僅為了忱兒,值得嗎?再如何,那位也是你身生父親。”
四目相望,靜默一瞬。
陸九霄緩緩道:“不是隻為了賀忱,還為了陸家。伯父,聖上猜忌心重,為了您手中兵權尚能對賀忱下手,可我陸家的兵,不比您當年少。今日聖上因我的身份而暫放陸家一條生路,那若是他哪日換了個念頭呢?”
賀祿鳴蒼老的眸子微眯。
“若是哪一日,他開始忌憚我這個背靠冀北、流落在外的皇子呢?隻要他在位,養著皇家血脈的侯府,永遠得提著腦袋過日子。”
背靠整個冀北的皇子,難道不比賀忱一個小將軍來得可怕嗎?
眼下宣武帝對他沒生出猜忌,是因他無職在身且還花天酒地,這也正是陸行從未主動讓他入朝為官的原因。
畢竟帝王心,最賭不得。
賀祿鳴久久無言,半響才緩緩點頭。
陸九霄抬手給他斟了杯酒,“皇家與我沒有半點關係,我陸九霄永遠姓陸。至於三姑娘……”
他手上動作稍頓,“……您若不攔著,我便努努力。”
賀祿鳴被他這番話逗笑,擱下酒盞道:“那我若是攔著,你當如何?”
“那我隻能偷著努力了。”
---------
亥時,星河滾動,夜如潑墨。
棠苑中,沈時葶乖乖坐在軟榻上,由著岑氏用藥酒給她揉腫起的腳踝。
岑氏心有餘悸道:“這天子腳下,竟有人如此膽大,往後你出行,必要多帶幾個人才是。”
沈時葶心不在焉地“嗯”了兩聲,頻頻往窗外瞧。
岑氏看了她一眼,“怎的了?”
沈時葶咬了咬唇,支支吾吾半響道:“不知陸世子傷得重不重,他今日這傷,多少是因為我……”
岑氏細眉一跳,安撫了她兩句,讓桃因伺候她睡下,方才離屋。
然而,沈時葶怎能睡得著呢?
她一閉眼,眼前就是陸九霄手中劍在她眼前偏轉,而後徒手接下黑衣人的刀刃那一瞬。
她翻來覆去,輾轉發側,最終蹭的一聲坐起。
若他二人此前當真兩情相悅,那眼下她不去過問一聲,著實有些說不過去。
可讓誰去?
她翻下床,想要喚桃因,可許是心中對“兩情相悅”這種事情有些心虛,若是讓桃因去,阿娘與二哥哥就也知曉了……
思來想去,沈時葶複又重新躺回榻上。
而半個時辰後,她便知曉,今夜若不給他送個藥,她的良心怕是不能讓她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