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很快來了,包括前幾天剛趕到的鄧洪升,不過其實不用怎麼商量了,百裡珍隱去丹砂礦,將大皇子那邊的情況隱晦說了一遍,眾人大喜過望。
就是沒見燕長庭。
一直都商量完畢,燕長庭都沒有出現,沈箐有點奇怪,往外張望一下,沒見人,她隻好將注意力先放回屋裡。
直到商量完畢,岑嶺這邊決定立刻儘數撤出皇驛以免西甌王想起他們白遭池魚之殃,眾人紛紛起身,沈箐拿起百裡珍的一封親筆信也跟著一起出去,這才發現燕長庭正獨自站在庭院裡。
“咦,你怎麼不進來?”
他立在院門處,燈籠的光線剛好被門柱擋住了,沈箐將信交給張雲叮囑兩句,走進一看,這才發現他臉色很難看,隱隱慘白一片。
她吃了一驚,“怎麼回事?臉色怎麼差成這樣。”
燕長庭腦子混亂一片,他愣愣看著眼前這張明媚的俏臉,他簡直不敢置信,可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猝不及防巨大的震愕他不知道給什麼反應才好。
半晌,他胡亂說:“沒什麼,不,是我有些不舒服,……是行功出了些岔子,沒大事!我,我調息一下就好,……”
他胡編亂造,語無倫次。
燕長庭的內功是她祖父親授的,至剛至陽,強勁無匹,不過外人鮮少知道沈祖父是個絕頂高手,因為他酷愛羽扇巾綸,日常一副彬彬清瘦文士的打扮,反差太大了,就讓當年的太.祖等人打趣過無數次。
沈箐當年死纏爛打湊過兩回熱鬨,不過很快就不感興趣了,因為她真的煉不了,她還是趕緊自己用功去彆被燕長庭落下太遠吧。
所以她不是很了解燕長庭的具體行功問題的,伸手扣住他腕脈聽了聽,感覺問題不大,“行,那你趕緊去吧,這邊的事情先彆管了。”
有她就行,用不著擔心!
她推著燕長庭的肩膀,兩人走出小院門,她左顧右盼一下,把燕長庭安排在左邊跨院的屋子裡,“咱們睡那邊吧,你先去!”
屋子一人一院肯定不夠的了,不過她和燕長庭一人一間屋子還是沒問題的,先擠擠吧,估計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回岑嶺了。
燕長庭下意識:“那你呢!”
“我呀,我把事情安排好了就回來,很快的!”
她回頭一笑,推了他一把,自己像隻翩翩蝴蝶一樣,回眸彎了彎眼睛,一揮手,順著碎石子路掉頭去了。
夜風吹拂,她衣袂翻飛,深紫色的絲絛和她細細的辮子糾纏在一起,紛飛飄揚,沒入了夜色之中。
……
燕長庭隨手推開一扇門,“哐當”一聲把門闔上,昏暗裡,他背緊貼著大門,閉上眼睛重喘著。
他功力深厚,耳聰目明,在這座不大的民居小宅裡,他甚至能分辨出沈箐的腳步聲。
她的腳步聲總是那樣的與眾不同,像蝴蝶紛飛,輕盈輕快得不像話,不管晴天雨天,不管整潔泥濘,她都一如既往,仿佛這天底下壓根就沒什麼不順心的事情,也沒什麼能讓她踟躕,能留得下她的腳步。
燕長庭把臉緊貼門扉,側耳傾聽她的腳步聲,沈箐先是交代了留守和放哨的事情,之後讓符簡和謝英華安排接應驛館那邊,這個應該問題不大,畢竟今晚整個玉城和皇宮都亂哄哄的,西甌王肯定想不起他們,正好溜之大吉。
她踱來踱去,跑了好幾個地方,之後又等在正廳裡,等折返皇驛的沈正崧等人順利撤回之後,她將老爹送到隔壁院休息,回頭又巡視了一圈並和送信歸來的張雲低聲說了兩句,確實事情都疏離順當沒有紕漏之後,她才踩著輕快的步伐回到這個小院。
她明顯心情很好,輕哼著小調,先在他屋門外停停,聽了一會兒,之後推隔壁門進屋,洗漱解發,外衣一拋,“撲哧”一聲吹熄燭火,踢掉鞋子,躺了下去。
至於那從喉間哼出的唧唧唔唔,斷斷續續,一直沒有停過。
燕長庭有些恍惚,這熟悉的不知名旋律又輕又快,和主流的琴曲完全不一樣,他聽了二十年,卻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十九歲之前的十年,十九歲之後的十年。
波瀾起伏,如雷驚蟄,哢嚓一聲電光閃過,過往一切,依然清晰。
似乎很快,卻極漫長,夜色中她一身淺水紅留仙裙,那熟悉的眉眼褪去青稚,韶光風華,一笑,如秋風掠過群芳,芳華綻放。
這是上輩子燕長庭與沈箐相見的最後一麵。
像一個烙印,深深篆刻在他的心裡。
至死都不能忘記。
之後他痛徹心扉,哀莫心死,唯有無邊的恨意支撐著,他度日如年,恨不得立時複得大仇,然後迫不及待地追隨她而去。
而事實上,他也確實這做了。
燕長庭從來也沒有想過,重生的不僅僅隻有他一個,轟然暈眩,混亂一片之後,兩世情感,翻江倒海,他忍不住想,她是重生的,那,她知道她死後的事嗎?
……她知道他自刎,她知道他最後殺了燕殷後自儘於她的墓前嗎?
還是隻停留在她生時的最後一刻?
她知道嗎?
她都知道嗎?
……
“阿庭,你怎麼啦?怎麼最近都有點精神恍惚的樣子?”
舟行破水,一路往北,沈箐和百裡珍揮手作彆之後,跳上船,湊在燕長庭身邊問。
事情很順利。
這大皇子相當給力,一個月時間不到,西甌王庭改天換日,新任的西甌王一反先前客氣有禮的態度,以最強硬的姿態冷冷拒絕了大殷使團,並毫不客氣告訴對方,馬上滾出西甌,否則後果自負!
——大皇子軟禁了西甌王,以後者能力,可以說沒有翻身可能了,並向外界宣布了西甌王的死訊,並將黑鍋順勢扣在大殷頭上,乾脆利落撕毀先前草擬好的盟約。
之後,迅速調整關防,關閉與大殷連通的關門,西甌與大殷相接的邊境相隔千重萬重山,後者大軍壓境非常不實際,西甌隻要想,就做了。
等搞定了這一切,又和岑嶺簽訂了通商協議,以及第一批訂單,還商量好繞百越邊境的水路作運輸路徑。
值得一說就是,這個大皇子下手真狠啊,不管沈箐眼睛瞪得像銅鈴似的跳起來和他算丹砂礦的帳,他死活就是不肯便宜多少,又把先前岑嶺遞的國書拉出說話,說這是岑嶺提出的價格,反正就是隻占便宜不吃虧,小氣男人!
不過虧點就虧點吧,這個意外的友誼徹底解決了他們的後勤資源問題,貴點沒有關係,他們有錢,怕隻怕有錢都沒地方買而已。
總體來說,沈箐他們心情是愉悅的,跳著腳和大皇子扯皮來扯皮去,最後敲定重要物資的具體價格,最後已經登上了王位的大皇子折返潛邸,以最豐盛的西甌席麵宴請他們給他們餞行。
——倒不是大皇子不想在王宮設宴,而是老西甌王剛“去世”,並不適宜宴席請客。
還是潛邸安全多了。
和小氣的大皇子碰了一杯,乾儘作彆,儘興而歸,之後就踏上返途了。
走水路,先往東,到了西甌和百越的交界,再轉道往北,這也是後續的運輸水路,他們也順便看一看。
百裡珍親自去送他們,準確來說,是送她的新閨蜜沈箐。
不過這家夥一直愁眉苦臉,一離開她皇兄,臉就苦兮兮垮下來了。
“怎麼辦?我皇兄也不許我和木哥哥在一起。”
這些日子,大皇子沒說什麼,見到百裡珍和木哥在一起也裝看不見,但百裡珍多機靈啊,早就察覺她哥不同意了。
有外人在,大皇子沒談這些事,但估計沈箐他們一走,就要來了。
“他們都嫌棄木哥哥,他們是不知道木哥哥有多好!”
木哥出身挺差的,彆看他姓木,但此木非彼木,和西甌大族木氏沒有一毛錢關係。
他母親是安南歌女,和他的低階武官父親春風一度後有了身孕,之後把孩子往他家門一扔,人就走了。後來他父親死了,被嫡母排擠趕出家門,幸好遇上貴人才被挑選進宮衛後備營。
反正不管在西甌還是大殷,這身世都屬最底層了。
不過也側麵印證了木哥個人素質有多強,不然都不可能脫穎而出年紀輕輕就夠得上公主殿護衛。
百裡珍十分苦惱:“怎麼辦怎麼辦?”
沈箐慫恿她:“要不……你們來岑嶺唄!”
她和燕長庭可不嫌棄木哥啊!
這哥們可是潛力選手啊,一旦有機會,絕對能成長為力拔山河的頂級悍將!
西甌封閉,最多偶然有次逼宮內戰,規模根本就不會大,實在太埋沒人才了。
而且沈箐覺得,百裡珍這輩子,公主之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管富還是貴都不缺的,能乾出噴糞逃婚的人絕不是裹小腳的性格,既然有這樣的勇氣,那還有什麼問題呢?
而且這貨前世已經私奔過一次,估計馬上就來第二次了,沈箐乾脆提議她來岑嶺算了。
“我看你那木哥哥是個能打仗的,要不來中原建功立業吧,搞個假身份先用著,等以後功成名就,也就沒什麼配不上你了。”
到時候再回娘家也不遲。
百裡珍雙眼立馬鋥亮,“你說得有道理!”
她立馬和沈箐拜拜,一溜煙回去和木哥商量去了。
沈箐輕笑一聲,轉身跳上船。
兩頭微翹非常具有西甌特色的烏蓬小船用竹篙一點,緩緩駛離碼頭,沈箐笑著揮手與岸上送行的人作彆,回頭一看,卻發現燕長庭駐膝坐在船舷邊上,靜靜垂眸盯著船身下被不斷破開的綠水,不知在想什麼。
最近燕長庭都有種心事重重的感覺,好幾次想說什麼又欲言又止,但最近大家都忙得厲害,沈箐也沒時間仔細問問了解一下,如今總算閒下來了,她湊過來,雙手趴在欄杆上,瞅著他笑道:“怎麼啦?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太妃?”
也不對啊,燕長庭和魏太妃關係出來前就微妙變好了不少,最近他和太妃也沒碰過麵,兩邊來往書信她也是有看的,沒什麼問題呀!
她一頭細細的小辮,沈箐熱衷新奇的事物對西甌發型很感興趣,這個在中原少女發型基礎下融入小辮子的打扮最近是她的新寵,卻確實極好看,她正趴在欄杆上歪頭瞅著她,細白如瓷的肌膚呈健康的粉紅色,眉鬢如黛,笑眼彎彎,靈動姣美得不可思議。
“我,我……”
燕長庭唇動了動,話還沒出口,後頭卻傳來一聲呼喚:“阿箐,沈大哥喊你矣——”
是李瓚。
李瓚蓑衣鬥笠,正站在另一小船上撐篙,他性格爽朗,上馬能打仗,下船能撐篙,從來都不嫌棄粗活重活,撐船人不夠,他自動請纓就上了,沒一點曾經小將軍的架子。
燦爛的春陽下,他露出了一口白色的牙齒,一邊控篙,一邊衝這頭的沈箐揮手。
船小,一行人共十來隻小船,沈雋坐的是另一隻翹頭船。
“欸,什麼事啊!”
“不知道,你問沈大哥。”
李瓚指了指烏篷另一邊,燕長庭還來不及說什麼,沈箐一站跳起,對他說:“那我去看看,回頭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