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噴薄,籠罩在坪山關上空的硝煙漸漸彌散了,朝陽穿越雲層,灑落在關內外的丘陵山脊以及連綿的大營之上。
沈箐和燕長庭並肩走在凹凸不平的黃土道上,兩人穿過大半個營區,來到坪山關門前。
這個經曆的數百年時光的古老關卡,染上了金色的朝陽,昨日的大戰的痕跡猶在,兵士正在士官的指揮下洗刷清理著,見得燕長庭和沈箐,紛紛停下見禮。
沈箐微笑點頭,之後視線越過關口,往關內那一小片的營房望去。
這是原來守關兵士居住的營房,磚瓦結構家具齊備,條件比營帳好多了。大營遷移,藏身其中的魏太妃也跟著一起轉移到坪山關,沈箐安排她住進營房區去了,也好養病。
沈箐推了燕長庭一把,“去吧。”
今早沈箐提議去看望魏太妃,燕長庭沒吭聲,沒表示反對。
他站了一會兒,往關下去了。
魏太妃的屋前,照舊站著陳嬰陽,他看見燕長庭,默了一下,抬頭望了眼遠處的沈箐,又看了眼燕長庭,最後拉了端盆出來的晏修一起,無聲讓了出去。
一層薄薄的半舊門簾,燕長庭沉默站了片刻,才慢慢伸手撩起的簾子。
屋子朝東,陽光有些顯眼,魏太妃床頭向西,她視線剛剛好對著簾子方向。
在簾子剛撩起的那一下,她就發現了燕長庭。
他穿著一身慣常穿的半舊布衣,及膝長靴,魏太妃第一眼就把人認出來了。
她立即撇頭,唇角抿得緊緊的。
燕長庭慢慢撩簾進來,輕微的長靴落地聲,他站在床尾前。
屋子不大,有些悶熱,魏太妃躺在床上,腹部蓋一層薄薄的被單,她狀況顯然並不好,本來就是上了年紀的人,又曾在地牢關了好些年,急怒攻心後一口心頭血噴出,病來如山倒,短短半個月時間瘦得脫了形,鎖骨凸顯兩頰潮紅,眼眶凹陷下去,一雙渾濁的老眼顯得格外明顯。
燕長庭沒想過自己還會到這裡來,他第一次拋開陰暗的一麵,去看身邊,去看周圍。
魏太妃竟然在最後關頭叫停了所有。
他怔怔看了這個形銷骨立卻一臉倔強渾身寫滿排斥的老太太,他站了半晌,慢慢走上前去。
——他不知道魏太妃處於什麼樣的情緒狀態,才會最終選擇叫停放過他,但那必定是掙紮得極厲害極艱難的吧?
可即便是這樣,她仍然選擇饒了他一命。
燕長庭緊緊閉上眼睛,深呼吸一下,他慢慢地、慢慢地跪在床邊。
沈敖,師父,所謂的親祖母梁太後,還有眼前的魏太妃,他心臟一陣絞縮的難受。
“謝謝你,祖母。”
他啞聲說。
掩麵,眼淚控製不住,潸然而下。
他哭了。
魏太妃肩膀亦劇烈顫抖著,這一刻情緒起伏太厲害,她淚流滿麵,她轉過身來,怔怔盯了燕長庭良久。
“……我對不起你,孩子。”
因為一句“謝謝你”,魏太妃突然崩潰,她的倔強難堪下不來台和心中始終無法消失的過不去突然就這麼消散了。
她忽然釋然了,梁太後恨她,不是應該的嗎?再多的不知情,再多的陰差陽錯,可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對方一種傷害,她切切實實侵占了對方的利益和地位。
“我這輩子,可以坦然說無愧任何人,卻……唯獨不能對她說。”
魏太妃喃喃地說,渾濁的眼淚順著眼眶淌了下來。
恨了半輩子,忽略了半輩子,在這重病臥榻不起的最後時光,她突然就想明白了。
魏太妃悲哭起來,哽咽,上氣不接下氣,她不知自己在悲痛什麼,或許是為了自己,或許是為了父母家人族親,更或許為了這逝去的年年月月。
“……是我的不好,待我死了,自去給爹娘哥哥們請罪罷。”
她也快死了吧。
魏太妃嚎啕大哭,哭到最後,她摸索從貼身的懷中取出一枚金令。她細細摩挲著這枚有些陳舊的金令,這是她父親留給她的,是魏太妃始終牢牢握在手裡的魏氏核心勢力,包括親兵、培養基地、最關鍵的暗產,等等。
她把金令塞進燕長庭手裡,“這是我父親給我的。”
她去了之後,便給了燕長庭罷。
至此,她把魏氏的所有東西都統統給了燕長庭了。
她喃喃,閉上眼睛,眼淚自眼角溢出。
卻不想,下一瞬燕長庭卻把金令塞回來了,魏太妃吃驚睜開眼睛。
燕長庭聲音也很沙啞,他卻毫不猶豫把金令推了回去,他盯著魏太妃眼睛,“你拿著,你會好起來的!”
他啞聲:“我這輩子,隻有你一個祖母!”
“我還要為你養老送終,但不是現在!”
燕長庭從來沒想過,自己能說出這麼煽情的話,可這一刻,偏偏就這麼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
他赤紅眼睛,眼淚往下淌,他竭力克製自己的哽咽,一字一句。
魏太妃有些怔忪,燕長庭眉眼中,有一種寧折不彎的倔強,把那枚金令死死塞回她手裡,力道大得驚人。
魏太妃怔怔了一會兒,顫抖地手,伸手碰觸他的臉頰,燕長庭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臉上。
炙熱的體溫,潮淚的濡濕,兩廂夾雜,她的手心感受到一種滾燙的溫度。
魏太妃手心顫抖起來,她的心也在戰栗,一瞬間之間,她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劇烈顫動片刻,她說:“……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