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緒如同生長在寂靜海底的水草,微微搖曳著,在人群之間傳遞。
蘇澈能夠捕捉到來自陪審團的情緒,那並非是激烈的、譴責的、疏遠或者痛恨的,而是一種類似於水波一樣的潮湧,將人包裹在其間時,令人感覺到一種久違的安心。
他抬起頭,看到虎鯨老爺爺抬起頭,將頭頂微微露出水麵。
感覺到蘇澈的視線,它的動作一僵,然後,“撲通”一聲,動作迅速地潛入了水底,哼道:“咋嚏!”
——哼,愛哭的鼻涕妞!
悶雷般的聲音落下,虎鯨老爺爺噴了一口沁涼的海水,恰好落在小女孩的臉上,像是在給她洗臉擦眼淚。
……
“時間到。”顧錚在情緒發酵到頂端時,又用他那枚命途多舛的大法官勳章敲了敲地麵。
“再次開庭,繼續審理虎鯨意外傷人一案。”
“陪審員們,你們是否已經達成了一致意見。”
“……”
“是。”人群互相看看,坐在顧錚正前方的一名男青年代表大家道:“我們已經達成了一致意見。”
“萬物生來平等,這是我們每個人很久以前就從書本上學過的一句話。但是很抱歉,我們沒有做到。”
“自由是寶貴的,它對於人類和虎鯨來說同樣寶貴;生命也是寶貴的,它在人類和虎鯨麵前完全平等、不分高下。”
“即使身為不同種族,在身份與立場上天生存在著差彆,但我們無法認為自己同胞的行為是正義的,就像我們無法對遭遇了這樣的虐待後,終於對施害者進行反抗的虎鯨提出任何指控。”
“因為將它推到如此境遇的不光是捕鯨船、格裡芬海洋世界,不光是藏在暗處的那個神秘組織,而是我們每一個人,我們自以為是的喜愛和淺薄的追逐,是命運背後的那隻手,也是奠定它半生悲劇的基石。”
“那麼,認為虎鯨無罪的有……”
小女孩第一個舉起了手。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高高舉起的手臂層層疊疊,如同衛兵手中的標槍,拱衛著身後的卡車,以及卡車內的虎鯨老爺爺。
“一、二、三、四……”顧錚一一數過去。
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張善意的麵孔,最終——
“一百四十九、一百五十、一百五十一……”
劉警長任憑執法記錄儀開著,他自己摘下警帽,脫下警服,舉起了一隻右手。
“我是法律的捍衛者,但是剝去這層身份,我也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普通人人。”
“去看看你出生的那片海吧。”他站起身,對水箱裡的虎鯨老爺爺道。
像是被他的行為提醒,其他的陪審團成員也紛紛上前,向虎鯨老爺爺表達自己的美好祝願。
“進入北大洋的時候小心極地洋流。”
“記得多吃幾噸北極貝,那個可好吃了,還貴。”
“要是能偶爾遊回來看看就更好了,當然,不遊回來也沒什麼。”
“我會想念你表演過的雜技的,我和老婆都是你的粉絲。”
“……”
在亂七八糟的話語聲中,顧錚用手裡的黑色勳章在地上一敲——
他嚴肅道:“我宣布,虎鯨無罪,當庭釋放。”
陪審團們的臉上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甚至因為自己的勝利爆發出一陣歡呼。
吊車再次啟動,開到了靠近海麵的地方。
虎鯨老爺爺還沒享受完恒溫極淨,經過多次消毒殺菌的海水,就被“撲通”一聲,扔回了海裡。
“再見!”人群歡呼鼓掌,目送它和它的子子孫孫們遠去。
虎鯨老爺爺:“……”
身後的曾孫活潑地拿尾巴一甩水,玩了個空中魚躍,然後催促道:“嚶!”
——祖爺爺,魚。
回頭抽了一尾巴討債的曾孫,祖爺爺已經開始考慮不表演雜技,以後要靠什麼養身後這群兒子、孫子、玄孫、曾孫了。
它:愁。
這麼一想,帶著全家回深海抓魚好像還不如組建“虎鯨一家”巡回馬戲團靠譜。
前一種可能餓死,後一種隻要肯乾,絕對餓不死。
但,無論如何。
一甩尾巴,虎鯨老爺爺發揮30海裡/小時的極限時速,遊出了這片囚禁了它四十年的海域,遊向廣闊的、無邊無際的大洋深處。
在身影即將化作一個小點消失不見之前,虎鯨老爺爺回頭看了一眼,傲嬌地哼道——
“咋嚏。”
我宣布,人類無罪,趕緊滾蛋!
……
感動的氣氛縈繞了好一會兒。
乘客們紛紛站在岸邊,目送虎鯨們黑白相間的、矯健的身影遠去,直到露出水麵的鐮刀型背鰭再也看不到一絲蹤影。
蘇澈舒了口氣,突然一拍腦袋:“壞了。”
“怎麼?”
“忘給大黑裝假牙了。”
顧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