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外頭起了風,乾燥悶熱的風從窗縫刮進來,夾雜遠處零星的喧嘩聲音,時不時有幾道視線掃過來,蘇瓷立即把窗戶關上了。
捂熄了灶火,她把厚重的木蓋子掀起來,鍋裡的水還在翻滾著,她等了一會兒,等滾燙的蒸汽散了散,才端著簸箕上前,用木夾子把裡麵的針鑷等物一一夾起,放在簸箕上煮透暴曬過的白麻布上。
她用白麻布把東西包好提起來,出了灶房。
父親蘇棣在母親攙扶下走出房門,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抹了抹她額頭上的汗,溫聲說:“快去吧,亦初已經把水端過去了。”
“嗯,我知道了。”
蘇瓷接過手帕,應了一聲:“爹你快和娘進去吧,外頭天可熱了。”
這種天氣,對於外傷員來說,能少出汗就儘量少出汗。
蘇棣知道輕重,又囑咐兩句就回房裡去了。
外麵很熱,八月入秋的天,還跟酷暑似的,太陽像下火一樣揮灑熱量,傍晚了室外溫度一點都沒感覺下降,吹過來的風滾燙還夾著黃塵的味道。
但總的來說還是比灶房好多了,蘇瓷用帕子抹了一把汗,父親轉身回屋,她斜睨一眼對麵的小西廂,看見門簾後有人影晃了晃。
她沒理,收回視線稍稍站著涼了一會兒,沿著瓦簷和土牆的蔭影穿過窄小的院子,往前院去了。
現在兩家人就住在這處位於軍鎮最邊緣不大的二進屋舍裡,土牆瓦頂,半舊不新,前院院內守著兩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聽見聲音側頭,蘇瓷笑著喊聲楊二哥楊三哥,雙方打過招呼,蘇瓷就提著布包上了正房。
站在正房門外,曲指敲了敲,她推開房門。
屋裡很安靜,也有些昏暗,簷瓦阻隔了陽光,一下子仿佛差了好幾個度。
內室的臥榻半坐半臥了一個男人,空氣中還有淡淡的血腥味。
這個男人劍眉濃黑,寬額高梁,唇很薄。據說嘴唇薄的男人很薄情,不知真不真,但這人眼神很淡漠是真的。他眉弓很高,英俊而冷漠的長相,著一身蒼色圓領袍斜臥在臥榻上,麵龐帶著淡淡的燒紅,卻一點不減他的氣勢,蘇瓷進去,呼吸下意識收了收。
這確實是一個非常有壓迫感的男人,他沒說話沒動靜,麵上沒什麼表情,臥榻也不在光線最多的地方,卻沒有一個進來的人能忽略他。
蘇瓷捧著布包,喊了聲:“大公子。”
臥榻上的男人點了點頭。
打過招呼之後,蘇瓷沒有再多話,她上前在榻沿坐下來,把手裡的白麻布包放下,解開,攤平。
榻旁擺放著一條長幾,該準備的都已準備妥當了,蘇瓷把手伸進第一個銅盆,打了胰子,用燒開放涼的溫水連續洗了三遍的手,之後用第二個銅盆的水過一下,最後才起身,把幾上一個布包解開,取出頭巾把頭發紮上,穿上罩衣。
之後又重新洗了一遍手,這次更仔細,用胰子細細打了好幾遍。
能做的滅菌措施都做了。
完了以後,她墊上乾淨的麻布,才示意對方把右手放在幾上,她快速解開他手腕上包紮著的麻布繃帶。
很猙獰的傷口,右手手筋直接被挑斷了,留下一個皮開肉綻的大口子,鮮紅的血肉中夾著泛白的肌腱,在現今的大夫看來,這隻剛勁有力的手毫無疑問是已經廢了。
蘇瓷用煮過的竹篾把上麵的藥膏刮下來,仔細看了看傷口,還好,傷口還算新鮮,省了她不少麻煩。
她說了句:“接下來會很疼,我儘快。”
沒有麻醉藥物,疼也隻能忍一忍了。
她把傷口用煮開放涼的湯藥反複洗了幾遍,然後用兩個手肘夾開幾上一個瓷瓶的木塞,濃鬱的酒味頃刻溢出,她提起瓶子,把裡頭已經很清澈的液體傾倒出來,澆在傷口處。
澆上去一刻,傷口外翻的皮肉劇烈收縮了一下,蘇瓷偷眼瞄了眼,對方下顎收緊,眉峰卻動也不動。
嘖嘖,是條漢子哈,還挺厲害的。
蘇瓷趕緊收回視線。
她手上也沒停,就著澆下的酒水,快速用手指搓著清洗傷口,耳邊那一道呼吸聲比剛才略重一些,但對方還是沒哼一聲,伸出的右手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傷口清洗完畢,蘇瓷拿起白麻布上的一柄短匕,端詳傷口片刻,匕刃按上,估摸著力道一按一劃,鮮血立即溢出。
她觀察片刻,用布巾捆紮他的上臂,鮮血流速立即緩了,她飛快捏起白麻布上一枚彎曲的小號縫衣針,用把瓶子裡剩下的東西都倒出來,用木鑷子鑷起泡在裡頭的線,飛速穿在針眼上。
手法不算很純熟,但勝在過程細節都一清二楚,且這肌腱是被利刃一下子挑斷的,切口非常齊整,給縫合帶來了極大的便利。
不多時,蘇瓷就完成肌腱縫合了。
之後,是肌肉的縫合。
一層接一層,蘇瓷全神貫注,屋裡也沒有任何聲音,隻聽見刷刷的走線縫合聲音。
那男人一直垂眸看著,見縫到最後一層,蘇瓷剪斷泛紅的線,把剩下的一截小心放回瓶子裡,另取了白麻布上黑色的絲線。
絲線是合股的,很粗,強度和韌性都強多了,最外層的皮膚縫合可以拆線的,這個是優選。
快速縫合最後一層完畢,解開束在上臂的布條,蘇瓷觀察片刻,沒有溢血,手術很成功。
她撥開白瓷瓶的瓶蓋,把金創藥膏用竹篾挑出適量敷在傷口上——既然有上好的金創藥,她自製的藥膏就不用了,這缺衣少穿的,她也弄不來什麼好藥材。
抹上藥膏,再用煮過白麻布一層層包紮起來。
“至少一個月,手筋縫合處才能初步愈合,在這個期間,手腕儘量不要動,以免裡頭的線繃開。等會我再給你上個夾板固定。”
裡麵縫合的線,是蘇瓷之前努力的大半年才好不容易搞出來的成果之一,羊腸線。
羊腸線算是外科手術的一個重大發明,第一代縫合後不用拆、能被人體吸收的手術縫合線。當然缺點也有,就是韌度強度都比較低,而且人體吸收過程反應會有些大,會很不舒服。
但這是蘇瓷目前唯一能自製的手術用線了,相較起優點,它的缺點不值一提。
搞定包紮,蘇瓷洗手,一邊說一邊快速收拾針線鑷子等物,至於銅盆什麼的她就不管了。
“裡頭的線會自行吸收的,大概二十天左右吸收完畢,不過到時你的手筋已經初步愈合了。吸收過程會有不適,感覺脹痛,發燒發熱之類的。”
蘇瓷把自己帶來的東西打包好,話說完,也剛好打包完畢,她站起身。
潛台詞,那我走了。
楊延宗抬起右手,略略活動上臂,正垂眸端詳剛包紮好的傷口,聞言點了點頭。
他抬頭看了蘇瓷一眼,道:“辛苦了。”
這人的聲音和眼神外表一樣,帶著一種淡淡的冷漠,天然讓人難以親近,蘇瓷瞄了他一眼,搞定了也說完了,這時聽到外麵有腳步聲,她點頭笑了笑,順勢起身出去。
臨出門前,餘光瞟了裡頭一眼,半昏半暗的室內,那個男人依舊半臥半坐在臥榻上,半新不舊的帳簾遮擋著,露出一小截弧度淡然冷漠的下頜。
她撩起門簾,飛快出去了。
……
剛才那個男人叫楊延宗,很厲害的一個人物,從四品宣撫使,明威將軍。
可彆以為這官聽著不大,這其實相當於省級軍分區司令了,邊防大省的大軍分區,副省級。
另外宣撫使還有“撫綏邊境”之責,一定程度可涉政,職權還比單純的省級軍分區司令還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