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不想懷疑楊達。
到底是同事, 雖然楊達加入公司時間沒那麼久,可嘴甜, 也勤快,和同事相處的都不錯——女同事在這一趟出行之前,還對他印象極好,打算張羅著把自己小姐妹介紹給他。
但昨天那一出過後, 她的記憶也清晰了。她本不是癡迷於鬼神遊戲的人,若非同事嚷嚷著要玩, 她絕不可能加入。
而這一點一旦被提出, 她就想起當初說要玩的究竟是誰了。
就是楊達。
“反正也沒什麼事乾,”青年笑著, 雙眼微微眯起,“正好這兒還有個鬼仙盤——不如咱們玩鬼仙吧?”
他是新人, 和其他人相處時間不久。女同事怕他下不來台,跟著道:“那就玩玩。——聽起來挺有意思。”
他們當真在桌子前圍成了一圈, 幾個人的手握住了筆。
楊達說,一般人問筆仙的問題都是自己的願望什麼時候能實現。於是她與遇害的男同事兩個人率先試過了, 得到的回答是“今天”“明天”。
當這個結果出來時, 楊達隻是笑了笑。男同事也嘻嘻哈哈, 並不把這當回事, “明天我就能月入百萬?真的假的?要是真月入百萬了, 我請大家吃旋轉餐廳的高級自助!”
那時候,沒人能想著這是真的。
這隻是個遊戲,誰會把遊戲當真呢。他們都是接受著唯物主義長大的新時代青年, 畢業於名門大學,信仰的隻有馬列——筆仙,這聽起來,就是隻能在國產恐怖片裡唬人的小玩意兒。
可也就是這小玩意兒,真的將人害死了。
女同事的眼神微微渙散,又重新堅定起來,將椅子拉的近了點。
她的聲音壓的很低,更像是一句囑咐。
“陸澄……以後還是離他遠點。”
她知道原主與楊達交好,因此特意叮囑。杜雲停點點頭,表示明白。
他也扭過頭,遙遙地去看楊達。在陽光之下,楊達的那種變化愈發猙獰可怖,他的皮膚像是變為了蠟做的,蒼白透明,幾乎能看見底下蔓延的血管。他邁著步子走過來時,動作也是僵硬的,好像是誰扯著他的胳膊腿,操縱著他走出的這一步。
但周圍人卻都像是毫無感覺,有認識的人與他打了招呼,半點不對也沒發覺。
楊達腦袋上下哢噠一動,忽的轉過頭來,慢慢地去看杜雲停。
隔著中間兩張桌子,他對上了杜雲停的眼神。
陽光下,那一對深棕色的瞳孔一閃,露出了蜥蜴一樣的土黃色的光。
中午一點,公司租的大巴車到了門口。
回去的氣氛與來時截然不同,靜悄悄的,連說話聲也不怎麼聽見。大多數人都悶著頭按手機,杜雲停頭靠在車座上,逐漸被晃出了睡意。
他身邊的座位上沒人,隻放著他的大包。幾天的行李不算少,包裡塞的鼓鼓囊囊,也占了大半個座椅。
前頭人的腦袋慢慢低下去,像是也睡著了。杜雲停闔上眼,手摸索了把,握到了血玉。
他眼皮粘結在了一處,困的睜也睜不開。正前後倒時,忽然聽見身邊的女同事說:“還有多久到?”
杜雲停迷迷糊糊看了眼手表,回答:“還有半個小時。”
女同事應了一聲,沒有就此安靜,反倒嗬嗬地低低笑起來,許是刷微博看到了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她笑的不可自抑,杜雲停終於勉強將眼皮抬起來,說:“安靜點——”
這一句出口,他忽然覺得不對,汗毛幾乎瞬間在後背上炸開。
他的身邊,明明隻有一個包。
哪裡來的人?
女同事仍然在笑,笑的很甜,被口紅塗抹的猩紅的嘴唇咧著。她漸漸將頭轉過來,杜雲停咽了口唾沫,看見了她的眼睛——
那不是人的眼睛。那是一雙土黃色的眼,上頭布滿了粗而鮮紅的血絲,瞳孔像裂縫一樣將眼球撕裂開,眼珠子在眼眶裡跳動了下,逐漸盯住他。
爬行動物的眼!
杜雲停握緊了血玉,心裡一跳。
他知道了自己為何會困成這樣。有的爬行動物在捕獵時,會將長長的舌頭伸入獵物的耳廓,為它分泌一種催眠的黏液。它們在將獵物分食之前,總是要有所準備的。
而現在,杜雲停自己就是被相中的獵物。它定是趁剛剛便對他用過黏液了,否則,他昨晚在顧先生身邊睡得很好,沒理由忽然間困成這般模樣。
這算是什麼?鬼還是妖?
杜雲停的心中盤算著,卻又不敢分神,牢牢地盯住它的動作。它笑起來,嘴裡露出一行尖銳的、白森森的牙——
就是現在!
杜雲停猛地揮動了招魂幡,近處的鬼魂應召而來,大多是於這條路上出意外亡故的短命鬼。它們一個接一個地穿過窗,飄進來,跟隨著杜雲停的手勢,向著身邊坐著的妖物身上撲過去。
它仍然在咯咯地笑著,有鮮紅的長舌頭從牙間探出來,頂端分叉。那條舌頭靈活地卷住一個鬼,拖著往口裡拽。
趁它這會兒被鬼纏住,杜雲停躥起來,瞧了眼車廂——
滿車的人都在說睡,靜悄悄沒有一點動靜。女同事頭歪著,靠在前兩排,倒是楊達沒了蹤影。
不,應當說楊達就坐在他身側。
他三步並作兩步跑向駕駛座,在座位上看見了頭靠著方向盤的司機,司機的手早不在把控方向了。
杜雲停心忽然一涼。他扭過頭,看向前窗。
沒有人在掌控方向盤。
那這輛車……在開向哪兒?
他透過車窗,卻什麼也看不清——外頭灰蒙蒙一片,好像是一場罕見的大霧,越往裡頭水汽越密集,甚至在車窗上出現了細碎的雨點。雨點劈裡啪啦擊打著這輛車,車在風雨之中搖搖晃晃,朝著不知的終點駛去。
他們簡直像是闖入了陰曹地府。
“陸澄。”
後頭的妖物把那一個小鬼嚼完了。它咧開嘴,露出一個像是溫柔的笑,長長的舌頭繞著頭左擺右擺,拍了拍身邊,“陸澄,過來啊。”
它的語氣黏膩、腥臭、充滿毫不掩飾的惡意,聽的7777也禁不住猛地一寒顫。
杜雲停沒過去。他將司機拖到一旁,自己坐在了駕駛座上,用儘所有力氣旋轉著方向盤——沒半點用。這車輛仍舊在往前走,他又猛踩了刹車,卻不能對這輛行進著的車造成一點阻礙。
“過來啊,”那妖物輕柔地喚他,“這麼急乾什麼……還有半個小時的車程呢。”
杜雲停猛地一怔。
他忽然想起了方才半夢半醒之時,這妖物問他的那句話。
“還有多久到?”
那像是句不經意的問話,但杜雲停回過了味。
這個妖物……是在騙人和它定下契約。
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月入百萬?什麼時候到?
這些本來都是普通的話,但這妖物硬生生把這些話變了性質。話實現了,他們的命也就到期了。
換句話說,它靠人言而活,極難有自己的力量。
杜雲停忽的看向它。
他不知道顧先生現在在哪兒,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若要讓顧先生尋到自己……
杜雲停咽了口唾沫,慢慢邁動步子,朝著車後半部分走去。
7777:【你乾什麼!你不要命了,你——】
杜雲停比它更冷靜。這具身體的手在抖,眼睛因為害怕而瞪得大極了,他卻仍然不慌不忙,自然地在妖物身邊坐下。
【冷靜,】他對7777說,【起碼我還能再活半個小時。】
7777不知道怎麼冷靜。半小時,過的多快!……宿主他男人到底能不能找過來?
妖物定定地盯著他,豎起來的瞳孔愈發變成了一道直線。杜雲停深吸了口氣,問它:“楊達呢?”
妖物重新笑起來,像是覺得這一句問話很有意思。
“我就是啊。”它說,猛地扯了把自己的臉,像是撕扯蛇褪下的皮一樣,將整個臉撕開了,血肉裡掏出了底下藏著的另外一張。形容看著陽光俊美,正是楊達。
妖物摩挲著自己的新臉,極為滿意。
“怎麼樣?”
杜雲停胃裡直往上冒酸,伸出手說:“先等等。”
這身體要吐。
他猛地一低頭,還記得從車座的小兜兜裡摸出垃圾袋,對著哇哇地吐,吐完了才一抹嘴,又拿瓶水漱了漱口。
妖物:“……”
它難得覺得這個生人有意思了。明明都怕的吐了,卻又像是半點都不怕,甚至敢在它麵前這樣從容。
杜雲停同它打商量,“下一次要換臉時,說一聲成嗎?”
賊惡心。
妖物笑的更大聲,並不回答他這話,反而盯著車前的表,說:“還有二十一分鐘。”
這簡直是死亡倒計時。
杜雲停眼睛眨了眨,忽的說:“總看那時間多沒意思。”
妖物吃完了最後一個鬼,臉鼓脹起來,血管都看得一清二楚,“嗯?”
“還有二十一分鐘。”杜雲停說,“路上多無聊……我們來玩一玩鬼仙吧?”
7777懵了。它不可思議地衝宿主嚷嚷:【玩鬼仙?】
宿主難道忘了鬼仙的事?——隻要是提出問題,馬上就能實現了,還得死!
妖物對這個提議很感興趣。它並不耐煩多等這二十分鐘,聞著生人身上鮮美的氣息,隻想立刻將他吞吃進腹。它說:“好。隻能是關於時間的問題,不用鬼仙盤,你說的,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
所有問題的答案,都會是現在。
杜雲停知道的一清二楚。他也不試圖去問“我得多久才能從這兒出去”這樣的問題,這問題存在誤區,他死後出去,也算是出去;而他若是加上活著,這妖物很可能會將他吞進肚子裡,卻並不急著把他咬碎,等把他帶出去之後,再分泌胃液將他徹底溶解。
無論是哪種,結果都不會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