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宮一飽含不可置信的注視之中, 那一柄削鐵如泥的長劍被完好地從麵前人的肚子裡抽了出來。
上頭沒有沾上半點血跡。宮七仍舊立得穩穩的,安然無恙地立在他眼前。
“怎麼可能……”
宮一的手有些打哆嗦, 親眼瞧著這一幕,仍是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即便是從李管家的口中聽說了,知道宮七當真是死而複生——可在眼前望見這樣的事,仍然讓人頭皮發麻。
他甚至顧及不得彆的, 下意識將自己的劍握得更緊,目光滿含警惕。
“你——”
宮七的神情看起來比他更為茫然。
他注視著從自己身體裡抽出來的劍, 摩挲著雪亮的劍鋒, 打了個顫,又去摸自己的身子。
那裡什麼都沒有, 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剛剛死過一次。
他終於知道不對了。
這定然不是正常人。他緩緩說:【二十八?】
7777沒有回答。
杜雲停聲線有些抖,道:【二十八, 我死了,是嗎?】
7777終於道:【……我不能回答。】
杜雲停站在原地, 輕輕說:【這就是你所說的bug?】
係統仍然沒有回答。與bug相關的話題,直接和整個任務係統的日常運行掛著勾, 它並沒有這樣的權限。
隻是這時的沉默不語, 便也等同於默認了。
杜雲停再說話, 他隻是有些想不通, 他怎麼會死呢?
他分明是這麼惜命的一個人, 很認真地想在每一個世界裡和顧先生白頭偕老的……
他茫然地站在屋簷上,風將他的頭發並衣角都颯颯地吹起來。下麵有人喊他:“宮七。”
杜雲停低下頭,瞧見是將軍。他像是剛剛聽聞了消息, 匆匆忙忙從前院趕來的,眼睛黑沉如墨,瞧不清中間藏著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情緒。
杜雲停立著,茫茫然地小聲道:“將軍。”
“宮七。”
將軍又朝他走近了一步,伸開臂膀。他聲音溫和,裡頭帶著像是誘哄的情緒,道:“下來。”
杜雲停扔掉了手中的劍,瞧了瞧他的手臂。
“下來,”顧黎道,不容置疑,“我接著你。”
“……”
杜雲停忽然想起了第一日。那時他那樣猝不及防地跌進顧先生懷裡,將軍麵上冰冷如霜,像是要立刻將他扔下去。
然而今天,卻是男人站在廊下,柔聲喚著他,要他來自己懷中。
他心頭忽的一酸軟。他說:“我去了。”
這一句輕的近乎是自言自語,除了他與係統,誰也不曾聽見。隨後,杜雲停猛然邁開腿,向下一躍!
暗衛惶惶然睜大了眼,下意識要伸手去拉——可那一道身影翩躚而下,衣角都被風吹的揚起來,最終穩穩地落在了顧黎的臂膀間。將軍抱著他,猛然旋轉而下,將他好好地接住了。
宮一幾人臉色都有些蒼白,將軍隻抬起頭,看了一眼他們。
那一眼簡直也像是利刃,一下子將他們捅了個對穿,血腥氣與煞氣毫不遮掩地撲麵迎來,身子都禁不住開始戰栗。宮一他們曾見識過男人的本事,隻是那時大多是在戰場,對麵是茹毛飲血的胡人。他們都以取了敵人的首級為榮,自是不在乎將軍身上戾氣的。
如今,這份敵意轉而朝著他們,暗衛才知曉神兵將軍的名號究竟從何而起。
當真是被看著,便要聞風喪膽、落荒而逃。
幾個人腿肚子有些發軟,卻仍然固執地站立在屋頂上,並不低頭認錯。將軍也不曾把過多目光分給他們,一眼過後,便轉而凝視著懷中人的臉,手撫著他方才被刺的地方,輕聲道:“疼不疼?”
懷中人緩緩搖了搖頭。
將軍卻像是沒看見,視若無睹道:“走。——去上藥。”
他抱著小暗衛,大步邁開了步子。
房間仍是熟悉的房間,隻是如今再聞,那種奇異的詭香之中便混著一種若有若無的腐朽氣。杜雲停本當那是花瓣被揉爛了發出的氣息,現在才知道,那是自己身上傳來的。
他被放置在軟塌上,男人動作那麼輕,像是生怕傷了他。旋即,衣角被掀起來,顧黎不知從何處拿來了藥膏,一點點幫他細細抹開。
杜雲停也低頭看了看,那肚皮上白生生的,半點印記都沒有。
他忍不住道:“將軍……”
顧黎的手掌附在上頭,神色卻是疼惜的。他淡淡道:“很痛?”
杜雲停的感覺愈發奇怪,顧先生對他,竟像是他還活著一樣。分明剛才看見了他安然無恙的那一幕,這會兒卻仍舊問他這樣的問題,就像是——
就像是自我蒙騙。
他愣了好一會兒,終於道:“將軍,我是怎麼死的?”
將軍摩挲的手頓了頓,旋即道:“莫要胡說。”
“不是胡說,”杜雲停說,“我已經知道了。”
將軍眉頭微蹙,“莫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他終於抬起眼去看小暗衛,道:“你隻是病了。——會好的。”
杜雲停從他臉上看出一種異常的蒼白來,男人的麵頰也微微凹陷了下去。杜雲停張張嘴,半日才道:“將軍,活人不會這樣的。”
他摸著自己的肚子,半是歎半是難過地道:“你看看我……將軍,你看,這哪裡像是剛剛中過劍的身體?”
男人眼睛裡頭好像燃著無數幽暗的火苗,一簇接著一簇,從深沉的海底裡冒出來。他道:“你隻是恢複的快了些。”
在杜雲停聽來,這分明就是死不承認。
他搖搖頭,欲要再說,“你——”
“你隻是恢複的快了些。”將軍將這一句話再次重複了一遍,也不知究竟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說服他。他的手碰到杜雲停的皮肉,分明是個活人,卻也不比杜雲停這樣的屍體溫熱到哪裡去,那樣的碰觸讓兩個人都有些打哆嗦,“你隻是病了。”
你不會死的。
絕不會允許你死的。
戰事再起時,是杜雲停入府後第二年的秋日。以左相之子為首的文臣上書,痛批以顧黎為首的武官無官德,欺壓百姓、魚肉鄉民。寫的折子遞上去,也不知是從哪兒尋來的證人進了大理寺,皇帝雖然沒說立刻將這群武官關進大牢,卻也沒說他們無辜,隻說要命人徹查。
既是徹查,這些人的實職自然是不能再有了。
顧黎的虎符交了上去,手下幾個在戰場上廝殺立功的武官也與他一道被查,被勒令不許出府門半步。這其實不算什麼難事,尤其是如今府中有了小暗衛,顧黎索性便撒手不管,整日裡隻在府裡陪著宮七,由著那一幫子文官去折騰。
他們心中都門清,其實這事與武官是否欺壓百姓,沒有半點關係。
不過是老皇帝如今愈發年邁,想起虎符一半不在自己手中,深怕哪一日被逼宮奪權——甚至用不得逼宮,他在坊間名聲遠不及顧黎這個民族英雄響亮,光靠百姓,也能將他從那寶座之上推下去。
一沒民心,二沒兵權,哪兒能不擔心。老皇帝怕是夜裡睡都睡不穩。
這個由頭借的不怎麼巧妙,武官縱使生氣卻也無可奈何,隻好個個兒在家賦閒。查了幾個月,忽的聽說胡人再動,借著如今朝中武官空缺的工夫,又臨近了邊境。
這一次,老皇帝沒讓顧黎去。他說:“總得給其他人些機會。我朝中有才之人甚多。”
他選中了一員名將的兒子,命他帶兵前往。那小子年歲小,隻在沙盤上耀武揚威過,壓根兒沒親眼見識過戰場,派他去,根本就是紙上談兵;偏偏老皇帝對如今已有實功的這些武將都放不下心來,真派了這麼個毛小子上去。
結果也是顯而易見,毛小子頭一次見識到血淋淋能殺人的沙場,嚇破了膽。胡人又凶蠻,頭顱都串起來掛在馬上,頭發被血擰成一團,他光是看著,便不敢再上前,何談帶兵殺敵。
主帥心生怯意,剩餘軍士自然士氣大衰。大軍不說旗開得勝,反倒屢戰屢敗,接連丟了幾座城池。
眼看著保不住了,老皇帝終於又想起來顧黎了。他其實並不想用這一員將,早在顧黎初出茅廬之時便有道士說,顧黎對的,乃是天上一顆破軍星。壓不住的。
誰知這一顆破軍星,會不會存了奪取中宮的念頭?
偏偏如今局勢,他不得不用,隻得忍氣吞聲又將顧黎官複原職。原先被辦的案子匆匆擱置,老皇帝好聲好氣,勸顧黎又上了戰場。
顧黎倒是答應了,隻道:“為了百姓。”
他不能真教胡人鐵騎踏破城池。
老皇帝欣喜:“對對對,為了百姓!”
顧黎又道:“既是這樣,微臣隨身親兵,請陛下同意一同前往。”
老皇帝仰麵想了想,明白過來味兒。說的是之前民間都在傳的那個暗衛。
他原想把人握在手裡,也當是留個人質。可如今顧黎這麼提了,他竟不好反駁,生怕對方當真扔下了這戰爭不管,因此思索再三,終究是同意,“隻是不能給個實職,恐寒了將士們的心。不如,就做個百人長如何?”
顧黎說不用,“隻讓他跟著我。”
老皇帝答應了,又急匆匆命他去領兵及糧草。顧黎從宮中出來時,恰巧撞見左相之子進宮麵聖,瞧見他,倒微微一怔,旋即麵上掛起溫文爾雅的笑。
“顧將軍?這麼巧?”
顧黎淡淡嗯了一聲,抬腳便走。他素來看不起這樣用裙帶關係做官的人,況且左相之子自視甚高,朝中勾幫拉派,很有些打壓其他人的勢頭。
左相之子倒也沒生氣,仍然進宮去。也不知究竟密探了些什麼,竟然在宮中與老皇帝整整待了一夜。
不久後,大軍開撥。杜雲停隨軍而行,騎在顧黎後頭的馬上。